小小的她,皱着小眉头满是苦恼地给远方的周叔叔写信,可是太多太多字不会了,问姨母多了,姨母又会不耐烦,小小的姑娘灵机一动,便把不认识的字全部画圆圈代替。
反正她相信聪明的周叔叔一定可以明白她的意思的!
她展开其中一封已经有些发黄的信,上面是小时候的她那稚嫩的字迹——“……姨母太坏啦!圈圈人家吃的肉是大白将军的,圈圈人家哭了好久,我决定一日都不和姨母说话。”
她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连忙把信放回信封中,随手又展开一封——“……周叔叔什么时候回来呀?虎妞可想可想你了。周叔叔不能喜欢别的孩子,圈圈虎妞就不喜欢你了。”
“…………有个叫江公子的,圈圈到长明轩住啦!刘公公说他也是圈圈候姨母之人。哼,明明长圈圈还没有周叔叔好看嘛!大人真是好圈圈烦啊!真让孩子圈圈圈圈了心……”看到此处,她的呼吸一窒,想到那本兵书里夹着的满纸‘瑧’字,眼泪终于没忍住掉落了下来。
如此喜欢姨母的周叔叔,在收到不懂事的她这封信时,心里得有多难过啊!
“每回收到京城来的信,他整个人连走路都是带风的,把信更是翻来覆去地看个没完没了,看完了还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还要找个盒子锁起来,生怕别人弄坏了。”上官远叹道。
“原本用来收这些信的盒子就这么丁点大,随着信件越来越多,这盒子也越换越大。这些年,不管他去哪里,都要把这东西带上。”
“他很看重你,我原以为只是爱屋及乌,后来想想,只怕初时确是爱屋及乌,但后来,估计便是相处多年,把你当成最疼爱的晚辈看待了。”
“我不知道你为何会想到军中来,但是你既然来了,又是他最看重、最爱护之人,我自会不遗余力地磨练你。”
虎妞猛地抬头,望向他的双眸还带着哭过的微红。
“只是你需有心理准备,我不是他,也没有他的好耐性好脾气,若是达不到我的要求,你打哪里来的,便回哪里去!”上官远坦言。
虎妞连忙放下手中的信,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正色道:“将军放心!属下必不负将军期望!”
上官远点点头,也没有多说便离开了。
虎妞静静地帐里呆了半晌,将师父生前的物品一一收拾好,把那本兵书收入装满信函的锦盒里锁上,而后抱着锦盒,最后望了营帐一眼,这才转身去寻肖副将报到。
军师周季澄阵亡的消息,终于还是传回了京城。
玉人公子周季澄,曾进宫侍候时为太后的女帝,后因触怒女帝被发配定州,却凭一己之身在定州闯出一番前程,亦得军中将士敬重,更先后在灭北夏、平魏国等一系列战事中屡立奇功,得封卫尉卿、都护将军。
在对抗吴陈联军之战中,为护辎重补给,率三十余名兵士断后,落入敌手,却以文弱之身,拼死刺刹敌军大将,终惨遭杀害。
女帝得讯大悲,泣诉朝廷痛失栋梁之材,下旨追封周季澄为定远侯。
***
冯谕瑧怔怔地望着墙上挂着大梁太.祖皇帝画像,画像上的那人,目光炯炯,英伟不凡,一如他生前。
她缓缓地绕过供桌,行至画像跟前,以指作笔,沿着画上线条细细描绘,神情之专注,仿佛那人就在眼前一般。
“陛下万岁万万岁,本宫一万零一岁,陛下,本宫又赢了……”
大梁太.祖皇帝,崩于而立之年;而定远侯周季澄,死时亦未至不惑。
一滴泪从她眼中滑落,滴落地面,瞬间便没了痕迹。
她转过身,缓步走出殿。
候在殿门处的连翘,却没有跟上她,而是沉默地朝着画像走去,一直行至供桌前,凝视着画中之人片刻,终于,恭恭敬敬地朝对方行了一个大礼。
连翘痛恨负心忘情之人,但同样敬重战场上的英雄。
一礼毕,她起身出殿,看到了正站在殿外的冯谕瑧。
她上前去,扶着冯谕瑧的臂,低声道:“陛下,回宫吧!”
冯谕瑧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只是伸出手掌,接着不知什么时候飘飘洒洒而下的雪花。
“连翘,你看,下雪了呢……”
“是啊,下雪了,可是陛下放心,今年是丰收之年,百姓应该能安稳度过这个冬日。”
冯谕瑧没有说话,只是仰着脸望向纷纷扬扬的雪,良久,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朝着明德殿方向而去……
一年之后,大梁军队先后灭吴、陈两国的消息传回了京城,紧接着,中原仅剩下的那几名近海小国,亦上表去帝号,向大梁称臣。
至此,大梁彻底统一了中原。
消息传开,举国沸腾。
而冯谕瑧则收到了虎妞托人一同送回来的信函。
小姑娘在信中事无巨细地将在边疆发生之事告诉了她,对周叔叔兼师父的离世,充满了悲伤,对戎狄人的阴险毒辣更是深恶痛绝。
同时,小姑娘也表示,希望可以留在边疆镇守,待来日有机会追随上官将军灭戎狄、平四海,让大梁成为神州大地最强大的、也是唯一的国家。
“陛下可不能答应她。”连翘亦看了信中内容,忙道。
冯谕瑧目视远方怔怔出神。
良久,她提笔,在信函末尾写了一个字——准。
与虎妞的信几乎同时抵达御前的,还有大将军上官远的请功折子。
冯谕瑧看着那道奏折,一直沉默不语。
奏折上,冯菁予、穆璟两人的名字赫然在列。
尤其是冯菁予,上官远为她所列的战功,几乎占去了足足半页纸。
孩子有了出息,她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可她更清楚,那丫头如此拼命,除了确是为着实现心中理想,亦离不开痛失恩师之故。
只因穆元甫死在了戎狄人之手,那丫头已经把戎狄视作了仇人,已是有与之不死不休之意了。
连翘亦看明白了,心里颇不是滋味。
她原以为,小姑娘会在军中慢慢成长,可穆元甫的死,却仿佛一下子便让她成长起来了。
她低低地叹息一声,知道曾经那个活泼好动调皮捣蛋的虎丫头,已经随着那人的死,一同消失了。
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大梁便会出现一名杀伐果断,不让须眉的女将。人们会惊叹她的赫赫战功,却没有会知道她成长至这般地步所付出的代价。
冯谕瑧沉默良久,提笔在铺好的圣旨上落下了赏赐的旨意——
“……封校尉冯菁予为中郞将……”
同样晋封为中郞将的,还有穆璟。
不过此时的虎妞,日子过得并不轻松。
“你这软绵无力的刀法,是想削豆腐呢还是替敌人抓痒痒?!”
“砍过来!把本将当成你的仇人,狠狠地砍过来!!去你娘的!这个速度,信不信你的刀还没砍到跟前,本将便能先一刀把你送去参见阎王爷?!”
“你这是什么招数?啊!!你这是什么招数?!啊!!浑身上下全是破绽,老子恨不得一巴掌把你拍回你娘肚子里重新生过!!”
……
边疆的大将军府,类似的骂声几乎每一日都有,也让府内的下人与众将士对被骂的人充满了同情。
作为被同情的人之一,虎妞咬紧牙关,半句怨言都没有,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哪怕每一回都被骂得比上一回狠。
上官远说要磨练她,这一年以来就真的将这句话执行到底,亦从来没有把她当作姑娘家看待,该骂的该训的从不留情。
穆璟有时候都有点受不了他的强势与高压训练,可她硬是咬着牙给扛下来了,穆璟看得心疼不已,私底下低声劝她不要把自己逼得那般紧。
虎妞只是抹了一把脸上的汗,闻言淡淡地道:“如果连大将军的招数都招不住,将来在战场上如何面对凶狠的戎狄人?我又如何能为师父报仇?如何为姨母开疆拓土?”
穆璟沉默了良久,打那之后亦如她一般,一声不吭地承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