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等。”鹿鸣处理完手上病患才以学徒代劳,自己拨冗到馆中厢房与林诗蕴碰面。
厢房是为重病需留馆过夜的病人准备,此处无人居住,是以并没有生炭盆,房中与外界无异,冰冰冷冷。
他将门窗关好,才从容坐到林诗蕴对面道:“抱歉,要说的事情比较重要,不宜让旁人听到。”他颇有风度地倒了茶水分一杯与对面女郎,茶叶成色平平。
“请用茶。”他道。
林诗蕴已摘了幂篱,漠然注视着鹿鸣,丝毫不落下风:“多谢,不必。”
“上次在林府令尊也在,关于令慈的病情,我并不方便实话实说。”鹿鸣十分坦荡。
林诗蕴听他提及母亲病情眉头便是一跳,像是心中某种不好的预感要应验了一样。
只听鹿鸣道:“因你是阿寅朋友,我才据实以告。不过我也不曾答应你父亲事后不告诉你真相,所以不算背弃承诺。”
他一番铺垫后直接抛出真相:“令慈并没有患病。”
林诗蕴神情不变,下意识咬住下唇,保持沉默。
鹿鸣端起茶杯饮茶,对她的反应并不感兴趣,因为她也实在没有什么反应。
“我母亲重病多年,遍寻名医,皆如此道。”林诗蕴未说信与不信,只盯着鹿鸣如此道。
鹿鸣颔首,从袖中摸出一包银两推过去,布袋上赫然绣着“林”字,显而易见是林家送出的诊金。
他语气平淡:“那是因为令尊出手阔绰。这是当日令尊给我的诊金,我分毫未动。出自林家的银子,其上应当都有林家标记,女郎可亲自查验。如您所见,当日我并未有什么贡献。令尊之所以如此大方,是因为他另有吩咐。”
林诗蕴广袖之下的手攥紧,指甲几乎嵌入掌心。
“他要我当着你的面说一句话。”鹿鸣一顿,学着林老爷的语气,“我希望您能当着小女的面为她母亲诊一诊病,亲口告诉她她母亲这病只能吃药慢慢静养好。”
十成十的相似。
一霎,林诗蕴毛骨悚然,几乎看到她父亲在她眼前如是说道。她胃里绞痛,早晨用过的食物在胃里翻涌,几乎要从口中涌出。
鹿鸣看她面色轻微变幻挑了挑眉,隔空指指她面前茶杯,好心提醒:“或许您的确需要一杯茶。”使自己暖和或是压下胃里恶心。
林诗蕴牙根都在打颤,她深知自己不该轻易相信旁人所言。但多年与父亲打交道下来,她相信她父亲完全做得出这种事。
“你不骗我?”林诗蕴再三确认,心中已有答案。
“我骗你能有什么好处?”鹿鸣反问,“反而是你若将我这些话告诉令尊,我要被他疯狂报复。若女郎不信,我可赠您两本医书。听阿寅说您是极聪明的人,您可自学以后为令慈把脉,便知她是否有疾。”
阿寅。她不信鹿鸣,但她相信阿寅。
“我不需要医书。”林诗蕴看向鹿鸣,“若你骗我,阿寅不会再理你。”
鹿鸣眉头紧锁,显然不满,最终还是道:“我没骗你。”
林诗蕴勉力保持面上镇静,以维护自己尊严。但多年来被人联合欺骗的事实让她从出生到现在头一次感到头脑充血,除了恶心只有恶心,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要哭出声。
她本就早慧,很轻易便想到父母兄弟团结一致这么做的缘故。
为了给哥哥铺路,他们费尽心机为她虚构出一条套在她脖子上的无形锁链来控制她。真是辛苦他们殚精竭虑。
“我需要好好想想。”林诗蕴声音变调,在压抑什么
“请便。”鹿鸣很有眼色起身道,“尚有许多病患,我先行告退。”
林诗蕴目光空洞点点头,显然也不愿与鹿鸣多待,她想静静。
自厢房中出来,鹿鸣很体贴地将门带上,回头看到在大堂药架间流连的周寅。她像是听到动静,隔着幂篱看了过来。
他不着痕迹地点头示意,而后向外走去,重新为人诊病。
周寅漫不经心地在外停留片刻才向厢房走去,举手轻叩,轻轻糯糯:“是阿蕴吗?我是周寅。”
她深以为自己足够体贴,留给阿蕴足够发泄时间。即时痛苦是最让她愉悦的,她都没有立即上门。倒不是她心善,人总在发泄过后最脆弱,她此时安慰效果最好。
林诗蕴无声流了满脸眼泪,说到底她不过还是少女,再怎么聪慧终有受不得压的时刻,总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
父兄的德行她早已知晓,但母亲与之沆瀣一气,三人联合骗她,是让她最受不了的。他们才是一家,而她是不该有才华的外人,让他们需要编造一个十数年的谎言好让她为他们的骨血至亲不得不付出。
过去她为母亲写了多少诗文给林诗藏,如今便有多么恶心。
听到门外动静,她匆忙用手揩去脸上泪珠,一时不知该摆出什么神情。她尚沉浸在被欺骗的情绪里,很难恢复如常,但总要回应。
她疲惫地起身开门,放周寅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