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泪眼模糊的月,都被阳光融散了。如今走出凌府,只觉得天高地阔,胸臆舒展,再不自囚了。
人就是得往前走才行。
她眼睛弯起来,告诉他:“我很好。张郎很好。张家也好。”
她温柔地道:“一切都很好,公子不必担心,以后也会越来越好的。”
她明亮的眼睛里有光芒,对未来有期许和信心。
还有许多感激。
至于从前那些,她已经放下,迈过去了。
一切都如凌昭期盼和谋算的那样。
按照他算的,到这里,都该结束了。他年轻时遇到的一个人、一段情,有了美好的收场。
给彼此都留下了闪着光的回忆。
该结束了。
可他看着林嘉在阳光里的明媚笑靥,炽艳风情,终于发现自己漏算了一件事。
他漏算了他自己。
以为是两全之法,对得起教诲,对得起她。
可是否对得起自己?
那血管中汩汩流淌的滚烫感是怎么回事。
那皮肤的灼痛感是怎么回事。
那内心里撕裂,左冲右突,要炸开心口冲出来的是怎么回事。
一切都在计划里,在谋算里,无一纰漏。
那到底是什么在脱出掌控?
凌昭终于明白,是他自己。
人生而为人,怎能不贪,不占,不想,不欲?
世间之所以要以圣人之道去压制这些,首先是因为它真实存在。
天生就在人的血液骨子里。
凌熙臣为她算尽一切,唯独没有算到,自己放不开手。
“寿……九郎。”曾嬷嬷从净房回来了,“哎呀,丫头哪去了?”
林嘉坦荡荡,告诉曾嬷嬷:“去添水了。”
她过去搀住曾嬷嬷。曾嬷嬷挽住她手,过去对凌昭笑道:“九郎你看,这丫头一看就是日子过得好,嫁对了人家。”
林嘉眼睛弯起来:“承嬷嬷吉言。”
大家都在阳光里笑。
只有凌昭觉得廊下见不着阳光,阴冷。血管里又灼烧,爆裂着滚烫。
必须得离开。
他听到自己一如寻常平静地道:“那就好。好好过日子。我去前面。”
林嘉带着笑福了一礼。
从她的眼睛里,好像能看到她在说——
谢谢你。
必须走,马上走。
凌昭颔首,转身,沿着抄手游廊往院门处走。
一步,两步,三步。袖中的拳,握得手背青筋凸起。
四步,五步,六步。血管炸裂了,皮肤洇出血来。
七步,八步,九步。告诉自己快走,不要回头。
从厢房廊下到院门口,走了四十七步。没人知道凌昭在这四十七步里,内心是如何地撕扯,鲜血直流,直到疼痛再不能忍。他没回头,却终于能正视自己。
当他站在垂花门下的时候,他知道这个事情原来过不去,根本就不可能过去。
原来他想要的根本不是她与什么人琴瑟和鸣,生活美满。
他想要的不是远远看着她,遥遥怀念她。
他想要的,就只有她。只是他一直都没明白,原来他“想要”。或者他一直以为,他可以控制住自己“想要”的这个想法。
他站在垂花门下,想起母亲说的——莫要悔之莫及。
他终于转身回眸,又看了她一眼。
却只看到她搀扶着曾嬷嬷,往正房里去的背影。背着他,渐行渐远。
凌熙臣藏在袖中的拳骤然张开!又握紧!
他知道他的人生中有许多该做的事和不该做的事,有许多能做的事和不能做的事。
可在这一刻,他知道他必须做的事就是伸出手去,把她拉回来!
否则,这炸裂不能愈合,这疼痛无解,夜夜难寐,人不能成人,只怕要成了鬼!
林嘉扶着嬷嬷走到正房门槛,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凌昭的身形在垂花门下闪过,消失。
她释然地微笑,又转回头来,迈过了高高的门槛。
她不知道,就在刚才那一刻,高山白雪、不惹尘埃的凌熙臣,坠落了凡间。
轰然作响,要与她一起粉身碎骨,重新熔炼了去。
南烛守在前面院子里,看见凌昭出来,大大松了一口气,迎上去:“公子。”
凌昭问:“张安呢?”
南烛一指倒座房:“在里面呢。季白哥也在。”
他问:“公子,我们先回去吗?”
南烛的确因为年纪小,还有许多事想不明白。
但他是个敏锐的孩子,他总觉得害怕。他就想和凌昭赶紧回去。这一趟平安回去,大概就真的结束了。
可他的主人,凌家九郎,却道:“不。”
他说:“我去见见他。”
没有人知道刚刚站在垂花门下的那短暂片刻,凌熙臣的脑子里已经筛过了多少的信息,谋划了多少的办法。
只为了,让林嘉回到他的身边。
若要实现这个目的,必须解决她的丈夫。
张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