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已历经百载。
危立在大周的边境,被风蚀雨侵的城墙就像是风中残烛,似乎随时都会被轻而易举推倒。
一直以来都被野心勃勃的北狄视为必夺的第一口肉。
北狄大军压境,连四野的秋风都变得肃杀。
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气让他们战意沸腾。
越过通州,踏过边城。
里面就是大周肥沃的土地,是富贵繁华的城镇。
是他们梦里都想得到的一切。
但是横亘在他们面前的还有一道难以越过的鸿沟。
乾北军就如一条汹涌澎湃的巨河,首尾不见,黑压压地奔涌而来。
带着浩浩荡荡的气势,势必要将一切吞噬殆尽。
战鼓声从早响到了晚,北狄人却还没能把战线往前推进百步。
乾北军里老将都杀红了眼。
他们老了,知道这是近二十年来北狄能出动的最大规模的战争。
也是,他们此生能经历的最后战役。
但是没人会退缩。
战死疆场、马革裹尸。
从此埋于金兰草原,和他们的战友千年万年共存地下,就是他们此生最大的荣光。
更何况北狄是不轻易放弃的豺狼,只有打。
只有让他们脊梁被碾压在泥土里,让他们的爪牙被折断,他们才会夹着尾巴低头服输。
乾北军擅阵,霍惊弦擅兵。
黑甲军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绞杀兵阵,不断吞噬着进犯的北狄兵。
平原给了骑兵极好的发挥,左右两翼就变成了苍鹰的利爪。
重骑的冲撞,轻骑的迂回,配合着围攻剿灭的节奏。
一波一波将冲上来的北狄兵打退。
震耳的战鼓声从早响到晚,野鸟不敢停留,在高空振翅掠过。
凶猛的隼在空中巡视,发出高低不同的示警。
箭雨落下,刀剑相击。
焦灼的气氛让战马都不断嘶鸣。
霍惊弦在小歇的片刻时间掠到了后场,那儿是主帅的驻扎帐。
几个小队参将摘下溅满血的头盔,抹着脑袋上的热汗,迎着他大步走来。
“将军,我们的援军何时会到?”
霍惊弦还没回答,旁边一个副将就大笑着上前搂住其中一人的肩旁,大力拍了几下道:“怎么老弟,这就给打趴了?”
“不是我们,是下面的弟兄,这一波又一波的敌袭,割稻子也不是这般的玩法呀!”
有一个累得气喘吁吁,干脆蹲在地上用蒲扇一样的大掌不断给自己扇着凉风。
霍惊弦看着他们血污的脸,沉毅的目光缓缓掠过几人,慢慢道:“会来的。”
他们这支队伍就是用来削减北狄士气、兵力的先锋队。
也是用来挡住箭头的盾。
只不过他们还是低估了几分北狄南侵的决心和魄力。
才过了两天一夜,队伍之中就显出了疲态。
“天亮,天亮我们就撤回边城。”霍惊弦骑在翻星上,随着翻星在原地不断兜圈,手里的刀将血滴了满地。
天亮或许已经是他们的极限。
虽然霍惊弦想要尽可能在北狄大队集结之前,消耗他们更多的兵力。
因为边城的防备还在进行,老损的城墙临时被加固,也不知道能经得起几轮的硬攻。
然而照目前的战况来看,比他预估的情形要差许多。
若他想要达到原设想的结果,必然就要在这里耗费更多的时间。
可是他每拖延一段时间,他也将被折损更多的将士。
如何去衡量这个得失,对于霍惊弦而言也是一种锥心的痛。
霍惊弦目光往背后一瞥。
南边。
有他不能后退的理由。
他扬起斩月刀,对着几人道:“传我命令,天亮之际整军回城!”
城防战,消耗战。
乾北军有粮,能耗得住。
北狄军没有粮,便会不计代价地疯狂攻城。
所以第三天、第四天才是他们生死存亡的关键。
霍惊弦纵着翻星在四周小跑一阵,又点出了一支轻骑队随他出列。
……
天边刚刚擦亮,几缕白芒从地平线探出。
将黑沉的夜色渐渐驱散。
栖息在旗杆之上的雪煞展了展宽广的羽翅,忽而腾飞而起。
“报——前方敌袭,十五万!”
一个骑着马的哨兵飞奔而来,将这个骇人的消息传达。
整军从小憩中苏醒,霍惊弦披甲而出,凝视着对面还笼在一团黑暗之中的北狄营地。
“还有多久!”
“天亮时分即可到达!”
晨风将金黄的枯草吹响,簌簌一片的声音随波荡去,越传越远。
静立在半昏半明的天宇之下,霍惊弦眉骨上的旧伤又隐隐作痛。
像是那砍在他左眼上的刀再次横在了他头上。
只等着落下,让血流满他的脸庞。
*
在蒙蒙的天色中,后翼军行了一日夜的路后又原路折返。
两万人的队伍压着沾满晨露的枯草,马不停蹄往回赶。
大月在从车窗中探出头来,忧愁的目光望向前方。
也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
他们是被世子留存下来的火种,是保护世子妃南回的军队。
然而世子妃,却没有服从安排,乖顺地待在护送她回燕都队伍之中。
她早在出发之际就悄然离队,连大月都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么。
只是她没法拒绝,这才瞒着冯铮一路。
失去护送的人,这只队伍的目的已经荡然不存。
不知道是谁先叫了起来。
回去!
更多的声音叫唤了起来,相互应和。
逐渐动摇了冯铮的心。
战鼓的声音似乎在脑海里响起,整军开始以急行军的速度往回奔。
*
将明未明的天色仿佛是一缸浓重的陈墨,难以被几缕天光化开。
准备回撤的乾北军已经感受到了大地的震动。
细小的石子颠簸而起,像是煮沸了一锅水。
无数的黑影从北边冒出,源源不断,肆意蔓延。
北狄人兴奋地大声狂喊。
“乾北军!”
“他们没有援兵!”
霍惊弦紧握着斩月刀,手腕转了转,刀面的光映着东边慢慢晕开的红光。
四周的空间都是死寂的,虽然乾北军之中没有贪生怕死之辈,但是却也难以在这种沉重的死亡气息之中坦然以对。
在北狄人的疯狂呐喊之中,无论听得懂的,还是听不懂的,都能感受到他们声音中的喜悦。
仿佛已经将他们当作了囊中物、瓮中鳖。
年纪尚小的士兵忍不住悄然吞咽着口水,紧张地握紧手中的刀。
资历老的则已经挺胸而出,目光如炬地死死盯着敌人来袭的方向。
秋风肃杀,仿佛带着冰雪的寒冷。
忽而在乾北军的身后,在远远的边城方向,倏然射出数枚信号弹。
漫天的红色光芒,炸满半明半暗的天穹。
一颗湮灭,一颗升起。
每一眨眼的工夫都能看见它们在往前推进。
“是援兵!”
乾北军之中有人高呼起来。
刚刚还死气沉沉的队伍里顿时如浪潮涌动。
在他们的身后,漫天的红色硝烟在空中弥漫,若那是象征着一个个援兵,那数量也必然是难以估计。
北狄人不可置信得看向天空,声音都带有慌乱。
难道他们得到的信息有误?
大周其实有派兵增援?!
那齐卓尔骑在马上,抬头一瞥天空,倏尔蹙起浓眉,幽绿的双眸瞬也不瞬看着缓慢往前移动的信号烟火。
“不可能,这么短的时间,就算周国的皇帝老儿知道了军情,也绝不可能来得及派出兵。”
他说得倒也没错,不过他的声音还是不足于传达到每一个北狄士兵耳中。
北狄人对于乾北军的恐惧就是深埋在骨血之下的,一旦那种勇猛的士气被压下,那深埋的恐惧就被翻腾了上来。
占据了他们的身躯,侵蚀了他们的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