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复很期待他的老师今天会讲些什么,身边站着算是父执辈的范育,并不敢乱动弹。不过同在横渠门下,当聆听讲学时,李复便是跟范育平起平坐的,并不用执晚辈之礼。
范育是邠州三水人【今旬邑县】,本人年纪已经过了三旬,早早就中了进士,也是很早就追随张载的弟子之一。这两年他一直在外任官。今年他请了假,回来省亲,顺便就到了新修起来的书院中来听讲。这半个月,他都在书院之中。在接受张载讲学的同时,也一并了教授师弟。
范育的父亲范祥,在关西名气很大。陕西如今所用的钞盐法,便是由其所创。省运费,得实利,一出一入,陕西因此而多增数十万贯的盐税。同时范祥还是河湟开边最早的倡议者之一,并在没有得到朝廷同意的情况下强行修筑了古渭寨。今日河湟功成,起点就是古渭,范祥的功劳不可磨灭。他的这份功绩在一年前,熙州之战后,被生前好友向天子提了出来,让范祥得到了追赠,连带着范育的幼弟也得了一个赠官。
相对而言,李复的资格就很浅了。皇佑四年出生,此时不过二十出头。这个年纪在张载的弟子中,只能算是小字辈。不过在他同龄人之中的,可有最近声名鹊起的韩冈。同为横渠弟子,听说韩冈的累累功勋,李复觉得也算是与有容焉。
‘三吕都来了,范世叔也到了。’李复咂了下嘴,心中所想不由得冒出口,“韩玉昆若是能来就好了,真想见见他呢……”
范育一笑,接口道:“前日上京的慕容思文,不是说今次韩玉昆也会去考进士吗?理应会来。”
“但要是再迟点,小侄可就要先回乡……”
李复突的话声一顿,站在前面的吕大临不知什么时候回过头来,瞪着私下里说小话的两人。
李复立刻闭嘴低头。他家跟范家是世交,范育又是再平和不过的性子,两人算是忘年之交。但三吕中最年幼的吕大临一直跟着张载,连官也不去做,日常督促师弟们功课的就是他,让李复很是敬畏。倒是范育,平和的微笑着冲吕大临点了点头,算是致歉。
吕大临颔首为礼,又转回头端正站好。李复方才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中,吕大临不喜欢韩冈的理论,认为他并没有遵循先生的教导,反而走偏了路。尤其是从游师雄那边传来的‘旁艺也能进大道’的说法,实在太过狂妄,让他听了很是不喜。
正想着的时候,张载已经出来了。五十多岁的当世大儒,因为常年苦思天人大道,心力耗用过甚,气色并不太好。但他走起路来,却是规行矩步,儒者气象就蕴含在举手投足之间。
年纪最长的吕大忠领头,近百名弟子群起而拜。张载等他们拜过起身,便回了一礼,又当先坐下。
等学生们全都在蒲团上做好,张载没有宣布今日开讲的课目,而是开门见山的问道:
“何者为儒?”
何者为儒!张载的这个问题很大,好像很空泛,却是有着深意,近百个学生都是沉吟不语。
按照说文解字的说法:儒,柔也,术士之称。在孔子之前,儒者是一个阶层,有治国平邦之术的,是为儒也。到了圣人横空出世,儒学独树一帜,成为一个春秋战国时的显学。儒这个字,就成了一家所用。而到了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儒就成了士子的代名词。
不过在这个场合,张载所要的答案,当然不是这个。在座的学生,也没人会拿着说文解字来回答老师的问题。
李复资格虽浅,但胆子却是极大的。吕大防、吕大钧两个大师兄还没说话,他就当先站起来,提声道:“‘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者为儒。”
此三句的前两句出自中庸,说的是孔子。但带上后一句,就变成了是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的说法。李复觉得,所谓的儒基本上就是这个道理。
但张载却是给了李复当头一棒,他摇头,“班固之言,只得一偏。”
李复愣了一下,呐呐的问道:“不知先生之意为何?”
张载没有即时解答,而反问众弟子:“儒者当有何为?”
此言一出,不少人就明白了,张载对此已经说得太多。
“为天地立心者为儒!”吕大钧当先起身,“天地本无心。其仁也,鼓万物而已,不与圣人同忧。传习圣道,便是以己心合天心,大其心,以为天地而立!”
张载满意的点点头,“此一也。”
此一句,是关学的根本大节。吕大钧这位首徒,其实是张载的同年友。与其说是弟子,不如说是师友。多年来共同揣摩儒家大道,自家的学术,他最为通透。吕大钧能第一个说得出来,也是情理中事。
头一句一出,第二句便紧跟着出来。
“应为生民立命【注1】!”
苏昞站了起来,他是邠州武功人。他在张载门下传习日久,自然也能轻易的总结出这一句,“民,吾同胞;物,吾与也。为儒者,奉天子而理天下,应为生民立命。”
“此一也。”张载点了点头。
吕大钧和苏昞说得很完美,将张载的天人合道之说已经归纳得大半,西铭一篇,根基就在这两句上。但众弟子见张载的态度,明白这个问题并没有结束。
“须为往圣继绝学!”
前面的吕大钧和苏昞为张载的众弟子归纳出了关学大纲的前两句,半刻的静默之后,在厅堂一角,又有人续上一句。
众人看过去,却是范育。
“汉儒崇章句,唐儒耽佛老。不知天地之大,孜孜于章句之间,惑溺于外道之中,而孔孟之道不之传也。须为往圣继绝学。传习圣人之学,承袭儒门道统!”
范育朗声说着,旁边的李复崇拜的抬头望着他。
张载带出了一点笑意,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