晖洒向池中,金鳞点点。鲤鱼不时的跃出水面,溅起的水珠闪着夕阳,如碎金,如玉屑。
韩冈低头看着水面上一道道波纹生灭,听到背后的房门打开的声音,也不回头,却开口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却不知何日能平息?”
章惇大步走了进来,“风浪再大,也有玉昆你的一份功劳!”回头对着脚步钉在门口没有踏进来的掌柜,吩咐了一句,“一切照旧。”
章惇和韩冈是老主顾,他们的口味,熙熙楼中的主厨都已经熟悉了。掌柜沉着稳重的告退,带上了房门。
“学士的话,韩冈可不敢当。”韩冈也早站起了身,与章惇见礼,笑道:“是吕吉甫要下手,却把我给拖下水了。”
章惇就在十天前刚刚升了翰林学士,腰上系了条御仙花带,而鱼袋则照规矩不再佩戴,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但我说的可是王子纯今天的奏事。”
关于韩冈提议在军中设立教导队,一直争论未休。赵顼本有问政军中将帅的想法,不过给文臣们齐声给否决了,也只有到了这种时候,文官们才会齐心合力起来。但文官们将天子的想法顶回去后,接下来依然还是争论不休,得不出一个结果。
而就在争论不下的时候,王韶站出来提议,教导队中的成员并不限于伤残士卒,而是立有军功的老卒都可加入进去——这项提案出自韩冈,他不好出言更改,故而请了王韶来帮忙。但这个提案还是没能得到通过,无法确定下来。怎么看都很有可能再闹上几个月,最后不了了之。
“对于如今的朝堂,此一事,又何足挂齿?”韩冈冷笑着。
这一项一案明显已经陷入了党争之中,能争出个结果才有鬼,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议题已经成功被他给偏转,不会有人再来追究他家家丁实力问题了。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应该说是两件事,在朝堂上闹得更为厉害。
韩冈与章惇相邀着坐下来,伸手倒了杯凉汤:“我不过是池中兴波,那两件事可是海中巨浪。”
“沈括、范百禄审了那么久,不就是想将王相公一起拉进谋反案中吗?能绕得过天子去?根本是痴心妄想!”
“沈存中性子软弱你也不是不知道?他哪里能压得过范百禄!想来他也不敢有那个心思。”
韩冈越是了解沈括,就越是想叹息。沈括的确是个博学的通才,甚至还在苏颂之上,去辽国出使一趟,回来后将一路上的山川地理全都制成了沙盘献给了赵顼。韩冈看过之后,以他对从古北口出燕山,直到后世的承德的那一段山川地理的记忆,找不出什么错来。沈括能在后世留下那么大的名声,绝非幸至。但他的性格上却是有些欠缺,实在是太软弱了一点。
章惇冷笑一声,他知道韩冈跟沈括有些交情,不过应该也不深才是。沈括的才学,章惇有所了解,但他可不会太看重畏妻如虎的人物。
“此外吕吉甫为了在政事堂中争一口气,把小弟弄到风尖浪口之上,也是一桩啊。”韩冈笑道,“学士可不能漏掉。”
李逢谋反案将宗室赵世居扯了出来,而赵世居谋逆一案又将道人李士宁牵扯出来,现在世人都在拭目以待,主审此案的几位官员,是否会将前任宰相王安石也一并牵扯进来。这一点,当然让新党无法容忍。
而另外一件案子——也就是汴河水磨坊的厢军攻击韩家一案——吕惠卿揪住了此事,在那边喊打喊杀,一门心思要做成大案。也有许多人,打算看着吕惠卿到底打算将责任最后追到谁头上。在猜测中,多半是两府之中的某一位。
两桩案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新旧两党之争的延续,支持者和反对者渐次变得泾渭分明起来。而两件案子从刑事案变成了政治案,又从政治案变成了党争的借口,到现在,连是非都无法分清,更不用说判处结果来了。
说到底,如今的局面还是赵顼造成的。章惇和韩冈早已就此交换过意见,两个胆大包天的人物私底下说话时,也没有什么顾忌:“要不是天子打算钧衡朝堂,如何会闹到如今的地步?”
“有着韩子华、冯当世、王禹玉掣肘,又没有当初家岳的名望,天子的支持更不会有当年的全心全意,吕吉甫能顺顺当当的压下政事堂中的其他人才叫有鬼了。再这般闹腾下去,恐怕天子也吃不消。”
门外的廊道上传来故意放重的脚步声,两人不约而同的端起了茶杯,饮了一口凉汤。掌柜亲自带人送来的是正和韩冈和章惇口味的葱泼兔和熏肉脯,另外还有热菜冷盘五六碟,加上熙熙楼特产的两壶美酒,供二人小酌是绰绰有余。
雕花的银器摆满了桌上,门一关,包厢中又只剩韩冈、章惇两人。
“你还是太小瞧了吕吉甫,许多事他都已经提前,就算没有这一次的事,他也能找到几桩事来。”章惇拿起酒杯,“你以为冯京、王珪都是正人君子,身上找不出一点错来?他狠起来,可是会不管不顾孤注一掷的赌一把。只要天子还要推行新法,最后冯京肯定是赢不了。”
“不还有韩子华吗?”
“要说到稳定新法,他如何比得了吕吉甫。”章惇摇摇头,“不说这件事了。倒是玉昆你,这段时间许多事都做岔了。尤其对付打上门来的那帮厢军,忍一时之气,才是最好的应对。”
韩冈叹了口气,半真半假的说着:“谁能想到那百人会这么不堪一击?”
“那也不该急着去抢人家的地。”章惇没怀疑韩冈的话。要说韩冈是事先算好用六七家丁打翻百人,他怎么也不可能会相信,“应该先让监中的铁匠们给闹起来,再来提案那就好了。”
“我是不想冒一点风险,谁知道最后会闹成什么样?”韩冈这一回是真心话,“若是出点意外,毁了监中的工坊,我成了笑柄倒也罢了,板甲的事怎么办?”
韩冈宁可被天子忌惮,也不愿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受害者的模样——因为他打扮不了。在用着虚虚实实的手段,以板甲、飞船让世人目瞪口呆之后,他的形象已经确定下来。足智多谋,谋定后动。这样的才智之士,如何会看到闹出乱子才去忙着解决?若是依照章惇的话做了,反而添人口实,还不如一硬到底。
“将作坊迁往城外本身的确没有什么,可若是民间的作坊都开始水力锻锤,到时候玉昆你怎么办?行事不谨、泄露机密的罪名都会落到你的头上。”章惇说着都有些痛心疾首起来,韩冈做出事来之前跟他商量一下,“玉昆你这是授人以柄啊!”
“藏着掖着就能防得住吗?我使人打造的器物,说是军国之器,可仿造起来一点也不难,只要看两眼差不多就能明白。”韩冈很没礼貌的拿筷子敲了敲酒杯,“学士住在城东边,每天应该都要路过观音院。应当看到那一段汴河的码头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吧?”
章惇每天离家早、回家晚,都是匆匆而过,真没有怎么留心。但当他皱起眉来,仔细搜索记忆,却赫然发现,这几天韩冈说得那处地方,的确感觉有些与之前不同。少了一些个力工,却多了两条铺在地上的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