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彦博觉得这其中是得有些说道的。
……………………
黄裳进来的时候,韩冈正在保养他新近得到的几柄刀剑。
听到黄裳进来的动静,韩冈只稍稍抬了一下头,就又低头下去。
黄裳不以为意,道了一声相公,就挑了一张椅子,自己坐了下来。
韩冈待客,越是陌生人,越是有礼,十分熟悉了,才会不拘小节。他这种风格与另一位宰相正好相反。
章惇面客,越是疏远,越是疏怠傲慢。在官邸穿道服见僚属,传出来是个轶闻,对于当事人,心中难免有疙瘩。当年章惇下荆南,也是傲然慢下,只有一个张商英让他另眼相看——不过张商英昔年屡屡跟韩冈犯冲,又不服管束,之后就被章惇放弃了,现在还只是一个转运判官。
韩冈擦拭得很用心。
左手掌着一把短刀,右手拿了块棉布,眯起眼睛一点点的擦拭着刀面上多余的油脂。
短刀刀面上有着流水一般绵延起伏的线条,黑白间色犹如山川水波,纹理多而不乱。经过一番打理,刀刃隐见寒芒,似可吹毛断。刀身黯淡,只有白处星星闪光,却是让人有种神兵自晦的感觉。
黄裳素知韩冈喜好武具,家中珍藏了诸般利器。除了重弩、甲胄这样的禁兵器,刀枪剑戟,长兵短兵,长枪短炮,韩冈家里都不缺。而且件件都是精品,不是古物,就是如今名工亲造,每一件拿出去,都能报到百贯以上。
不过韩冈现在拿在手上的这把刀,不仅质地特殊,就是外形,也与方今中土兵器截然不同。
“是大马士;革刀?”黄裳对刀剑也有些认识。
韩冈举起刀,递给黄裳:“认得出来?”
黄裳起身接过来,拿拇指指肚摩挲着锋刃:“倭刀给辽人毁了,如今外传利器,也就剩这个大马士1革刀了。”
递还给韩冈,他又问,“是收自阿拉伯的胡商?”
韩冈重又拿起刀,竖起来仔细观赏:“不,是王舜臣带回来的。其实做工还比不上军器监的大工造,但材料好,好钢。”
黄裳道:“国中百炼钢也不输乌兹钢多少,只是没乌兹钢这般显眼。”
刀身上那明暗相间的图案,的确是让人叹为观止。
韩冈收到入鞘,放在一边,“是中国的铁矿差,含铁太少了。”
“听说广州市面上如今偶尔能见到乌兹钢锭,日后若能跟天竺多多往来,说不定就能多见好钢了。”黄裳又看了看韩冈放在桌上的弯刀,“裳旧日听人说起,大马士1革刀似乎不易生锈,不需要如倭刀一般上油。”
“是比倭刀要强。倭刀三天不上油就会生锈斑,大马士1革刀就长得多。不过上油是习惯,也没坏处。”
黄裳满口的大马士革、阿拉伯、乌兹,这些专有名词能传播于世,完全是韩冈倡导的翻译标准化的结果。
所有外来词汇,主要是地名、人名以及其他一些专有名词,都按照韩冈的习惯来翻译。
大量翻译外文书籍,来自于是韩冈博采众家的倡议,正好也在韩冈的职权范围之内——他正兼任着译经润文使一职。
真宗天禧时置译经院,聘梵僧翻译佛经,再由文臣加以润色,之后译经院就延续了下来。而且沿袭唐时故事,例由宰相来兼任译经润文使。
不过对宰相来说,这只是一个空衔罢了,院中官员,一半是得罪了人,被调来这边霉,剩下一些真正做事的,都是院中的底层官吏,一辈子爬不上去——在这个时代,精通一门外语并不算多出色的本事,远比不上做得一手不错的诗文,而译经院本身,也只是一个以翻译佛经为主的闲散衙门。
但在韩冈就任之后,佛经给丢到了一边。翻译最多的,是来自于大食的书籍。尤其是那些有关医学、天文、算术等自然科学方面的书籍,是译经院翻译的重点。
而原本译经院工作重心的宗教经典,则被拒之门外。佛经还好说,只是不翻译了,来自西域的景教、大食教,则因为两浙的明教之乱,而成为禁毁的重点。
只要是韩冈这一系的官员,没有不去收集这些书籍的,大多数也都认真翻看过,黄裳是韩冈门客出身,更是认真研读过,如此方与韩冈言谈甚欢。
黄裳道:“的确是没坏处,不过万一此物乃是赝品,可就现不了了。”
大马士1革刀如今的名气,就跟过去倭刀的名气差不多。的确有不法之徒设法伪造乌兹钢特有的纹路,而阿拉伯胡商带来的货品,也不全是真货。据传要区分真伪,最准确有效的办法就是看沾水后生锈不生锈。
韩冈笑道:“这是黑汗国阿斯兰汗宫帐中的珍藏,北庭军纵马伊犁河时缴获的战利品。我和王舜臣能走眼,波斯国君可不会走眼。”
“伊犁河……”黄裳微微皱眉,“王景圣血洗十三城,shā • rén无算,国中皆畏之如虎狼。他此番上京来,京师里怕是有很多人睡不着觉了。”
对刀剑的议论只是顺口,当韩冈把刀剑放到一边,黄裳也不想多费唇舌,顺着话将话题过渡到了王舜臣身上。
“他们究竟是担心王舜臣,还是担心我?”
“正是因为王景圣只听相公的话,而相公的心思又难以测度,所以才担心。”
现在京师之中,还没人知道韩冈打算怎么安排王舜臣。
名臣元勋如今汇聚京师,他们若是被一网打尽,地方上一时之间可就没有几人能扛起清君侧的大旗了。
相比起统领京营禁军的诸多将领,王舜臣常年在西域作威作福的这个屠夫,听命动手起来,才会没那么多顾忌。
“勉仲,你担心不担心?”韩冈扬眉笑道。
“不。”黄裳毫不犹豫的摇头,“非到万不得已,相公不会动用王景圣。如今相公稳坐钓鱼台,正看着各方相争,完全没必要平白让人戒备。”
“那可说不准。”韩冈笑着,在黄裳的惊讶中,又重复了一遍,“那可说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