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无波,脉脉流动。
顺着曲折的河岸向上游慢慢地走,只见几片葱绿的落叶在河心中涤荡着,顺流而下,飘向远方。
上前将落叶捞起,那叶子沾着水珠从指缝中溜走,惟余一点水光,晶莹地躺在掌心中。
雾霭罩顶,跨越清澈见底的河床,便来到了一片江心洲。
依旧是那一棵巨大而古老的菩提树,荫蔽中,蓝衫男人伫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双手负在背后,似有所感,转身看着江心洲边一道缥缈的虚影。
“你来了。”
男人冰蓝色的眸子沉沉地凝视着他。
那虚影怔愣了一下,好半晌没有反应。
心绪却莫名地安宁下来。
男人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有舍有得,大舍大得。你这一生舍了这么多东西,却一无所得,如今在菩提下作忏,可曾有过后悔?”
虚影皱着眉,微顿:“我没什么好后悔的。”
男人惊讶地哦了一声,笑了笑说:“那么你认为,值得吗?”
“以我一人之力扭转乾坤,换河清海晏,有什么不值的。”
“来,”男人衣袖轻拂,对着那道影子勾了勾手,“看看这尘世沧浪之水,会不会因为你的付出而有所改变。”
走到洲边,只见水面之下现出一副山河湖海的画卷,那其中大大小小的人在提剑打架,有的掉了脑袋,有的掉了胳膊,有的面露悲色,拼了命地向外跑。
不多时,画卷延展至末尾,只见天地萧索,一派凄凉,许多人正举着杂七杂八的工具垦地伐木,看不见的角落里,仍有穿着黑衣的魇鬼在暗暗地盯着他们。
影子默了良久,说道:“百废待兴,来日可期,这正是我想要的。纵然余孽未除,比之先前也安定了许多。”
蓝衣男人垂眸睨着河中粼粼波纹,轻声说:“你觉得值得,那便是再好不过。”
“不过,我为何会在这里,”虚影警惕地看着他,“我不是死在那场大战中了吗?”
“唔。”
男人微微一笑,挑眉道:“看来你都忆起了……云殊华。”
这个名字说出口,便像咒语一般刺入影子的脑海里,他头疼地捏住眉心,连忙说:“你到底对我做了些什么,我为何只记得自己的名字,其余的记忆回想起来却异常模糊。”
“那些记忆不过是你在下界遇到的诸多烦恼,如今你脱离了下界,那些记忆也不该留。”
男人眸色一暗,悠悠道:“现在,你有一个永远留下来的机会,你愿不愿意接受?”
云殊华没有拒绝,只反问:“接受如何,不接受又如何?”
“接受了,你便能超脱欲界,得道永生,与我生生世世操纵下界命盘。”
“若不接受……”男人叹息,“你还能去哪呢?”
“……”云殊华思忖再三,定睛道,“你叫什么名字,来自何处,刚才你说得道永生,莫非真的是这个世界的神?”
“还有,你为何要顶着我友人的脸。”
云殊华面上划过一丝厌弃:“他已经故去了,你何必再以此面貌现身。”
“你不喜欢吗?”男人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我本无真身,可以化作你想见的任何一个人。”
话音甫落,白衣委地,莲花盛开。
云殊华看着眼前人的样貌,瞳孔针一般地缩了缩,扬声道:“我见过你,在裉荒山上,你曾经入了我的噩梦,假扮成别人的样子。”
男人剑眉微挑,不置可否:“有时闲来无事,也会愿意去下界逛一逛。”
云殊华偏过头,努力不去看那张熟悉的脸:“既然你有这样神通广大的本事,还是劳您将我送走吧,碧落黄泉,我该去哪就去哪。”
“你不愿意留下来?”
云殊华摇摇头:“我这人有七情六欲,心里也有执念,不适合做这样的逍遥神仙。”
男人脸上燃起一丝兴味:“执念,你有何执念?”
云殊华闭了闭眼:“太多了。”
“何须更问浮生事,只此浮生是梦中。你所见所闻,不过是一场虚幻的泡影,唯有永恒才是最真实的。”
云殊华阖目不语,显然不愿意再谈。
男人碰了壁,却并未发怒。
他略略思索一番,这才开口:“罢了罢了,难得遇见一个有趣的人,到底是我留不住。你该去往何方,便去吧。”
他取出一把折扇,对着河心轻扇,只见一叶扁舟浮荡在碧波中。
云殊华的影子一点点消失在男人面前,又变成一具沉睡的实躯,躺倒在扁舟上。
那小舟载着他飘荡着去往下游,不过片刻,便隐没在浓雾里。
男人身上光华流转,不久又变为蓝衫蓝眸的模样。
他摸摸下巴,语气莫测道:“不过,我本来就是这副样子,何来假扮一说?”
然那舟上的少年已听不到了,不知命运将他引往何处,又会遇到什么样的人。
菩提无风轻摇,几片绿叶落在男人的肩上,又随着他的动作掉入水中。
每一叶落下,即代表尘世一造化。
因缘相扣,涤故更新。
转眼间,距那场死伤惨烈的清坞之战,已有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