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几个站了一串,紧跟着来了十多位大人,其中大部分都是当日在场的,他们清楚事情的始末。而那天的事,肯定在一些固定的圈子里传遍了。
因此,皇上没多说废话,一开口就说:“朕这些皇阿哥,也都长成了。有些事了,他们比朕着急。但朕呢,也琢磨了。朕像是他们这么大的时候,在干什么呢?在撤三藩。老祖宗当日一再跟朕说,三藩这事不宜操之过急。吴三桂年纪大,朕年轻。朕就是熬,也能熬死吴三桂。可朕如何肯答应?年轻气盛,凶险万分之下,到底是叫朕把事干成了。朕也在想,朕的这些皇子们说的事,真不可为吗?未必!年轻,敢想敢干,这点像朕。可如今到底不比以往,朕已不是当年那个年轻气盛的帝王了。反倒是后来,越想老祖宗的话越觉得有道理。老祖宗求的是稳,而今,朕求的一样是稳。在稳的这一点上,朕不妥协。但稳中是不是能求变呢?今儿,朕把诸位大人都请来了,你们都是老成持重的,都不妨说说。”
说着话,难得的,皇上赐了座,“都坐下说!坐下慢慢说。”
哥几个坐了一排排,隐晦的对视了一眼,然后就又坐回去,谁都没急着说话,看着这些大人能说出什么来。
可接下来是沉默,这些大臣似乎都在掂量这个事。可怎么也没想到,索额图率先开口,一开口竟然就说:“当年,臣便不支持皇上撤三藩。撤三藩是皇上力排众议、乾坤独断之下才定下的。皇上雄才伟略,可当年,臣有眼不识泰山,因此所出之策,只能以稳中谋国为先。而今,臣依旧不支持海贸!海贸,不是不行,只是短时间内,只怕弊会大于利。”
皇上对索额图之言,好似并不意外。只坐在上面不动声色的瞧着下面坐着的儿子们。
太子眼睑低垂,但脸上的那一丝表情,证明他生气了。对索额图的言行,在隐而不发。
老大嘴角挑起一丝讥诮的笑意,转瞬便没有了。
老三不安的动了动,好似是没想到,皇上的话臣子说驳也就驳了。
老四不停的转着拇指上的扳指,若有所思。
老五却在一眼一眼的观察着对面的其他大人,似乎想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老六面无表情,只眼睛微微眯着,看似慵懒,可他从里面看出了几分蓄势待发的意思。
老七浑身都绷着,大臣的不顺从,叫他开始戒备。
老八先是点头,而后沉吟,不知道是真有想法,还是把这样的表情摆在脸上叫人看的。
老九脸上的不屑连掩饰都不,就差没冷笑一声。
老十是一脸‘你在放什么屁’的表情,好似对对方这种不支持的态度,他压根没想过一样。
十一嘴里好像还在嚼咕什么,手不停的这里扣扣那里扣扣,不知道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
十二静坐呢,隐在那里,不关注都似乎要被忘了还有一个他。
十三的拳头紧了松,松了紧,握的嘎嘣嘣直响。
十四是瞪圆了眼睛,愕然的很了。好似不明白,这种敢直接反驳皇上的人为什么还能活到现在没直接拉出去给砍了。
皇上端了茶,抿了一口,遮挡住嘴角的笑意:都看见了吧!这才是朝堂。
朝廷是皇上的?
不!朝廷从来都不是皇上一个人的。
你们以为做这个当家人很容易?对上试试就知道了。当一件事得到的不是支持,便是勉强下去,你们以为就能推行?真到了事上就知道了,疆域如此之大,天下之事,皇上能知道几层?因此,君臣一体,上下通达,才显得要紧。
威不行,恩得不停的给。
为什么总是免了这里的税,蠲了那里的粮?因为得叫老百姓知道,这个天下是皇上的天下。要不然,认父母官的有,认皇上的有几何?
施恩给百姓,施恩给大臣,不是没有缘由的。
宽仁了,贪腐难免。
可严苛了,士人的嘴岂是饶人的?百姓民智不开,真正说话鼓动人心的还是士人。
有时候,难办的往往不是事情的本身,而在于这件事能牵扯到什么。
就像是如今,牵扯出什么了,都看明白了吗?
在索额图话音落下之后,又是沉默。半晌之后,太子开口说话了,就听他说:“孤觉得,海贸之事,或可一试。”
众人都抬头朝上看去,这是太子第一次在人前,表露出跟索额图不一致的看法。
索额图也是怔愣了片刻,好似不明白太子为什么这个时候出来说这个话。
这幅表情一露出来,这些阿哥们多多少少就都明白了。这海贸其实牵扯到方方面面,事多且密,非一般人办不了。那么,这些皇子阿哥手里,都会攥着差事。可这桩桩件件都事关重大的时候,将来太子可辖制的住这些手握权力的皇子?为了太子之位平稳,这事从根上就不能办!
太子这话音一落,老四就一下子坐直了,替太子开了第一炮,直言问索额图,“索相不支持,敢问原由呢?事就是这么个事,可办或是不可办,都要拿出说服人的理由来。可办就不说,利看的见。我查过了,民间海贸获利颇丰,而京中不少达官显贵,都有入股商船。一船货物获利十数万白银。京城中,经营舶来品商铺,百十家之多。敢问在坐的各位,谁家收的礼里面没有价值不菲的舶来品?以舶来品送礼,可见其贵。这是看的见,也是能查证的。那么敢问,索相认为的不可办,原由呢?”
皇上端着茶没放下,看了老四一眼。
索额图也没想到,跟太子意见一相左,马上就有皇子出来站太子。但这真站还是假站,太子你分的清楚吗?
他叹了一声,不过索相到底是索相。半辈子的身居高位,他张嘴就抛出若干的问题来:“所提海贸之事,税收制定,绝不是三两个月短期内能制定出来的,这需要时间……”
四贝勒直接就拦了话头,“这个事情,我想过。索相说的对,想要制定出一套完备的海贸商税来,确实不是短时间内能完成的。但是,什么都不可能一蹴而蹴,更不能凭空的高屋建瓴。什么东西不得是摸索着完善着?朝廷可以在三五个月之内,制定出一套临时税收办法来。先按照这个办法执行,在执行期间,难免会遇到一些我们坐在朝堂上,只靠着想是绝对想不到的问题。那么,我们再一步一步的完善。或许半年一改章程,或是一年一改章程。如此三五年之后,便是所差也有限。而后,根据海贸的情况,坚持不断完善。或是一年一改,或是三年一改,或是有大弊端大漏洞,随时更改。也未为不可!”
善!什么都没干,就凭空制定章程,反倒是不如这样逐步在试行里完善更靠谱。
索相微微挑眉,拱手之后就又道:“敢问四贝勒,通商贸易,与对方贸易什么呢?咱们为□□上邦,跟藩属之国,以争其利,是否妥当?”
老四还没说话呢,老九就冷哼一声:“索相问贸易什么?我先回索相这个问题。皇阿玛自来关注的都是百姓是否吃的饱,穿的暖。可怎么才能吃饱穿暖呢?年年蠲免赋税,可百姓生计依旧艰难,为何?地那么些,产出那么些,凭空变不出粮食来。这两年,各地推广高产作物,其收效,短期内看不出来。但笨想着,这稍微吃饱之后,人口便会骤然增加。地就那么些地,便是鼓励垦荒,可新人口在短期内是负担,并不能作为劳力。如此往复,该吃不饱依旧还是吃不饱。民间粮短缺,朝廷从谁征税?征了,便是朝廷横征暴敛。不征,朝廷如何维系?此法如何解?索相可有良策?”
老十在边上插话:“索相和诸位老大人不需想这些,九哥所虑,乃是十年后不得不面临的困境。而那时,索相和诸位大人年岁几何?老大人们一辈子安详了尊荣,后人的事与他们何干。”
这话把人挤兑的脸红耳赤。
李德全给皇上换了茶,挡住皇上翘起的嘴角。其实李德全也想笑,从来不知道把这些阿哥爷们放在一起,能有这样的效果。
他们若是怼人挤兑人,真能把人生生的给挤兑死。
没瞧见这会子索相连胡子都抖起来了,估计是给气的,好长时间没人敢这么怼他了。
其他大人瞬间面红耳赤,这是骂他们将来两脚一蹬,全不管身后洪水滔天。
不等索额图再说话,老九继续说他的,“朝廷行海贸之事,跟商家不同。商家求利,而咱们求物。粮油布匹,有什么是什么。银子这个东西放在库里有多没少,瞧着好看,心里踏实,可一场水灾下来,有钱无粮,也是徒呼奈何?因此,海贸之初,当以为朝廷储备赈灾之物为先。以我们能产,易产之物,与对方交易生民所需活命之物,索相以为不可?”
这话谁也不敢说不可。
老九轻笑一声:“至于说与藩国争利之事……我实不知索相何以问出此等话来。”
竟是摆出一副不愿意解释的样子。
礼部尚书就道:“九阿哥,皇上以仁义治天下,而天下臣服。藩国子民,亦是皇上子民。皇上对其以恩赏,正是收其心而安其民……”
老九张嘴就想怼,被老八一下子给按住了。老八笑语晏晏的,“老大人说的是!皇阿玛自然是以仁义治天下,藩国子民,自是我朝子民。天下子民,自是该一视同仁。”说着,他就道,“老大人,我是这么想的。既然我们是□□上邦,藩国也属咱们的子民。不如,叫藩国的达官显贵子弟,轮番前来学习。国子监该当开设相应的课程,以供其选学。藩国官员任免,若由咱们来指定,或有逆反。可若是能以在国子监求学诸子为基,促使这些受过儒家教导之人,能回藩国出仕以治民……想来,以藩国对咱们的忠心,这事该不难办?不如,礼部来办?”
老大人张嘴结舌,不敢答。八贝勒此法一下命中要害。
要么,叫藩国送人过来学习,接受我们的教育之后,回去就能出仕为官。靠教化将藩国消化掉!要么,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既然不敢送人来,那就不存在所谓的忠心。既然没有忠心,何来争利一说。
这才是两头堵,不给人一点转圜的机会。
都以为八爷敦厚和善,可这笑语晏晏之下,全是一击毙命的招数。
嗣谒意外的看了老八一眼,不得不说,老八要是转过态度来,那真是干事的料。瞧他一张嘴,好言好语之下,无人敢接这个话茬!
厉害了,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