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船上睡觉的感觉很奇特。
在永无止境的晃动之中,巫洛阳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艘颠簸的小船,整个人处于清醒和混沌之间的第三态,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没有。
而后在某个瞬间,熟悉的女声从远远的地方传来,将她从这种奇怪的状态之中拉扯出来。
好像头皮被人抓了一下似的,巫洛阳猛地清醒过来。
她睁开眼睛,人依旧躺在裴烟房间的床上。这张床比巫洛阳自己房间里的更软,躺下来整个人便被包裹住,仿佛陷入一团棉花之中,立刻就会被卸去任何力气,无法挣扎。
她躺了一会儿,听见外面的喧闹声逐渐靠近。
是宴席结束了,有人送裴烟回来。听声音并不是今天在船上的那两位,其中还夹杂着男子酒醉后大舌头的含糊嗓音。一行人很快来到房门外,让躺着的巫洛阳悚然一惊。
她连忙伸手,将床帐放了下来。
想了想,又挣扎着坐起来,将散落在地上的衣物拾起,确定房间里没有留下其他的痕迹,这才重新躺回去。
四月的天气,这一番动作竟让她出了一层薄汗。
然而外面的人没有走进来,而是就停在那里说话。巫洛阳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裴烟的房间外面,就是一处待客的厅堂。纵然她是这样的身份,能够登堂入室的客人其实也没有几个,何况是这么多人,更不会进来了。
冷静下来,她才终于听清了外面的对话。
这些客人们跟裴烟说起话来个个都轻声软语,即便是喝醉了,似乎也怕唐突了她似的。此刻把人送回来,说的也是接下来的安排,想要约她去哪里赏景,得了什么好东西想送来给她品鉴,以及劝她这次在北国多待一段时间,不要急着走……等等。
一个个依依不舍,把许多话翻来覆去地说了好几遍,这才被送走了。
巫洛阳在房间里听了半天,忍不住有些酸溜溜的。
她是知道裴烟艳名高炽,追随者遍布天下的,更知道裴烟光是利用这些人,能做成什么样的颠覆乾坤的大事,但那毕竟只是背景介绍里寥寥数语,远没有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的这种震撼。
当然,巫洛阳也知道,如今这种局面,恐怕是裴烟刻意经营的结果。
但这一切都不影响她心里的酸。
她的心上人的美丽、聪慧和好处,全天下的人都看得到,都想靠近,光是想想就让人很不爽啊……
于是等裴烟送完了客人,梳洗毕,回到房间里,见床帐垂着,走过来查探的时候,巫洛阳便抓着她的胳膊,把人拖进了帐里。
裴烟喝了一点酒,本身就有点晕,被她这么一拉,顿时天旋地转,被裹在云堆似的褥子里,半晌才回过神来,笑着调侃压在身上的人,“巫娘怎么这样着急?”
巫洛阳不说话,伸手去捻她左耳下的那只副耳,然后又低下头,用唇去触碰。
裴烟偏过头,方便她动作,忍不住无声地笑了起来。
一开始,她不相信巫洛阳是真的爱她,毕竟对方出现得太突然,而像她这样的人,既难以相信这毫无缘由的爱,更不可能回报同等的爱。
而现在,裴烟只能在心里感慨,原来她也没有自己想的那么了解自己。
认识巫洛阳之前,这个世界给她的感觉只有无聊和厌倦,这厌倦的情绪,又与她自身的经历糅合成了一种毁灭的冲动,让她始终对这个世界心怀恶意。
但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巫洛阳就让她重新领略到了这个世界的美好。
说是重新或许也不对……过往的记忆已经模糊了,被更加鲜活生动的画面所取代,裴烟甚至想不起来,在那段没有巫洛阳的时光之中,自己是否曾经爱过这个世界。
但无疑,现在的她是深爱着的,深爱着眼前这个人,于是也爱她所身处的这个世界,爱鲜花、雨露和阳光。
世上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吗?
她深爱的人,也正如此热烈地渴求着她。
微醺的状态让裴烟不由得想起了上次喝醉的情形,以及那场并不完美的洞房花烛。
那个时候,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正确的事,现在回头去看,才知道当时的行动有多潦草敷衍,也难怪巫洛阳会拒绝,虽然……裴烟又笑了,虽然她根本不可能真正拒绝自己。
很难说心里有没有遗憾,因为如果不是当时那样做了,她和巫洛阳的关系,或许不会进展得这么快。说不定直到如今,还在彼此试探,浪费时间。
不过,或许可以补偿她一个更加正式,更加盛大的洞房花烛夜。
耳朵忽然微微一痛,裴烟回过神来,对上巫洛阳不满的视线,听她问,“你在想什么?”
“在想你。”裴烟伸手拥住她,抬头吻了上去。
……
在船上住下来,巫洛阳才发现裴烟这艘船竟别有乾坤。
这艘巨大的画舫,可以容纳上百个人同时居住,而裴烟将这些人分成了明暗两套班子。要做到这一点,看似很难,但实际上,只要在关键的位置上安排上知情者,再加上几条隐秘的、可以暗中行走的通道,以及一整套的行动指令,她就做到了。
靠着这套暗地里的班子,巫洛阳可以自如地往来于安排给她的住处和裴烟的房间,而不会被任何人察觉。
而连这样的秘密都和盘托出,也说明裴烟已经完全信任她,不再有任何隐瞒。
当然这一点,巫洛阳只看系统面板上的气运值就能知道。
所以,这个秘密的公开,并没有在两人之间引起多大的波澜,只是方便了巫洛阳每天晚上跑到别人的房间去爬床。
有时候白天她也去。
这个时候,裴烟通常都在陪伴她的客人,不是在甲板上就是在前面的待客厅里,不会回房间。如果她在外面待客,巫洛阳就能听到她们的对话。
她本来以为自己应该能打探出一些有用的消息,但实际上,偷听只会让她喝上一肚子的醋,别的什么用都没有。
几天下来,巫洛阳感觉自己身上已经快被醋腌入味了。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被金屋藏娇的怨妇,看谁都像是要跟自己抢人的,又没有任何手段对付她们,于是只能越发痴缠,妄图把人榨干。
好消息是,裴烟的画舫终于要启程离开大都,前往另一座城市。
启程的这一天,巫洛阳依然是待在裴烟的房间里,听她跟来送行的人寒暄。
不舍的话说了一箩筐,启程的时间一推再推,直到下午,裴烟才将这些人劝回自己的船上,吩咐船工起航。但是透过窗户往外看去,就会发现,其他的船只依旧护航在画舫两侧,并没有离开。
直到船开出了大都的地界,那些船只才陆续返航。
“你每次走的时候,都要来这么一遭吗?”巫洛阳问已经回到房间的裴烟。
裴烟笑着点头。
巫洛阳说,“看这场面,我都忍不住怀疑,如果你真的扯出大穆皇室的旗子,说要复国,这些人会不会也干脆利落地叛国,继续追随你,支持你。”
“怎么可能?”裴烟失笑,“他们喜欢我,就像是喜欢一件绝世珍宝。因为太过珍贵,所以再怎么小心翼翼都不为过,甚至不敢轻易捧在手心里赏玩。”
可是,物件就是物件,又怎么可能影响到人的立场呢?
别忘了,这些人之所以拥有赏玩珍宝的资格,正是因为他们都是北国的皇亲国戚。如果裴烟成了女皇,彼此之间的地位就会彻底颠倒,那就像是物件爬到了自己的头上,恐怕非但不会高兴,反而会恼羞成怒,因爱成恨。
巫洛阳闻言,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不喜欢你和他们周旋。”
并不仅仅只是因为吃醋,更是因为亲眼见过之后,才知道裴烟这跟钢丝走得有多悬,怎么都放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