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刚刚出口,伏黑甚尔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
未曾在自己叙述之时插口询问更多细节,此时此刻脸上的表情,也并不是听闻新的强敌骤然出场而浮现的惊讶与忧虑。
反而是……某种怅惘。
少年的视线空茫地凝视着面前的某个点,而双眼又是毫无焦距的,仿佛正沉浸于昔日的回忆之中,正随着话音落下而慢慢清醒过来一般。
与之相比,身后披散着烟灰色长发的从者反应就直白多了。
胸口不由自主地起伏,连带着从胸腹处蜿蜒到颊侧的青色纹路,都因为情感的激烈波动而骤然明亮了一些。
几乎是在伏黑甚尔刚刚提及“那名金色从者”时便有所猜测,而之后,宝具接连轰击的场景、从者目中无人的高傲态度则坐实了这份猜想。
此时此刻,齐格飞终于按捺不住,大步上前与栉名琥珀并肩,俯下身来,恳切地直视着后者的眼睛。
“是archer——!!御主,是那个家伙!”
伏黑甚尔环抱双臂靠在一旁的墙壁上,颇感兴趣地投来打量的视线。
“哟,原来你们早就打过交道啊。”
依照那名从者昨晚展露出来的傲慢性格,不如说,或许应当把交道两字去掉更为合适?
即便只有短短十余分钟的了解,但那位archer,怎么看都称不上好相与的角色。
圣杯战争之中,彼此皆是敌人。
如今甫一提及,便对这位新出场的从者反应如此激烈,怕不是上次交锋之时,留下了什么无法抹去的深刻印象吧?
……不过,居然能从那种实力的从者手下幸存下来。
看来名为栉名琥珀的少年手中,同样有着超乎想象的底牌呢。
各种念头从伏黑甚尔脑中飞快划过,不过,最为确信的一点是——
看来这个情报的价值,要远远小于自己的预期。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还是免不了和对方继续打交道啊。
不过,倒也没有多么抵触就是了。
栉名琥珀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说不清究竟是在回复伏黑甚尔还是齐格飞。
或许是不自觉的把手臂收得太紧,勒到了怀中的咒骸。
察觉到御主的心情波动,迷你小库横起手中的□□,没好气地捅了捅栉名琥珀的腰侧。
“有什么好担心的?上次收尾的时候就该明白,总有一天、还要和那个家伙对上的吧?”
栉名琥珀以长久的沉默表示了肯定。
但在这之后,依旧无言地犹豫着。
被无法明说的模糊忧虑所围绕,只是下意识隔着淡紫色的兜帽,将迷你小库深蓝色的发丝捏在指腹之间绕来绕去,反反复复地揉搓着。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先前堪称激烈的情绪逐渐平复,齐格飞深吸一口气,主动出声,打破了沉重的气氛。
“……时隔这么久,突然听到archer的消息,是我太过激动了。”
“我并没有要求您做什么的意思——”
从者嘴唇翕合,神色数次挣扎变换。
那双仿佛倒映着无云天空的林间湖泊一样、介于青绿与湛蓝之间的瞳眸风起云涌,最终彻底平歇,其中只余下栉名琥珀的身影。
“您的生命和意志是最优先的。”
“我答应过那位要保护好您……时至今日,您才是我唯一的,最为重要的御主。”
所以没有必要意气用事。
所以不需要为了过往那份无言的仇恨,在准备不够充足时,就贸然和archer那种强敌对上。
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明白了从者的言下之意,这对栉名琥珀来说,无疑是相当罕有的体验。
但明白之后,他只是以缓慢但十分坚定的态度,轻轻摇了摇头。
“相较于过去,我的确变强了一些。但这些手段,若是拿到archer面前……还是远远不够。”
魔术也好,咒术也好,他所掌握的归根结底都是人类的力量。
而人类的力量是有极限的。
因此,有这样一句话,在参与圣杯战争的御主之中流传甚广——
那就是“只有用从者才能击败从者”。
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栉名琥珀更加注重强化自身的力量。
齐格飞和库·丘林虽然是他的从者,但终究不能时时刻刻陪伴在他身边。
但是现在出现了archer这个如此庞大的不安定要素,那么随之而来的,计划似乎也就需要稍做更改了。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相当庞大的任务量。
……罕见地体味到了疲惫。
明明知道现在应当立即着手,解决为库·丘林供给魔力的问题。
唯有这样,才能够确保在那位archer出现时,不仅仅能够自保,还保有反杀之力。
但之前,被旧日苏醒的回忆所淹没——那些自以为早已遗忘的、仿佛融化的冰水一样从头到脚充斥躯体的无力之感,麻木而又冰冷。
仿佛灵魂都在躯壳之外游移,浑浑噩噩地体味着那些带着尖刺的,难以下咽的感情。
“……我想休息一会儿。”
不知道在跟谁说话,栉名琥珀垂着眼睫,发出轻声呢喃。
一只手掌落在头顶上,安慰性质地草草揉搓了两下。
鼻尖嗅到了淡淡的酒气。
“去吧,你的脸色不大好。”
“圣杯战争的事,不需要太过担忧。既然是我的家人……无论如何,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笼罩着整个灵魂的那片浓厚阴云被稍微驱散了些,先前麻木的肢体末端有些回暖,似乎重新恢复了部分知觉。
栉名琥珀抬起头来,定定注视着做出了如上发言的青年。
而周防尊只是沉默地、不为所动地看着他,没有丝毫为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感到后悔的意思。
“去休息吧。”
最后重复了一遍,将散落下来的额发随手撩到耳后,男人仿佛倦怠的雄狮一样,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随手拭去了眼角渗出的些许泪花。
“不要整日里杞人忧天,担忧过甚了。既然离坠剑还有一段距离,我怎么可能放任氏族成员单打独斗,置身险境之中?”
“至少现在,我这个‘王’还是能做点什么的吧。”
所以既然你说想要休息,那就去吧。
尽可以安心地陷入沉眠。
因为身处吠舞罗。因为对象是你。
所以不论何时何地,作为家人、作为你所信赖的赤色的王者,哪怕即将这条性命与达摩克里斯之剑一同置于天平的另一端,也绝对会时时刻刻守护着你。
或许是因为出于对周防尊的信赖,在绝非睡眠时间的白天沉沉入睡的栉名琥珀,久违地做了一个梦。
并不是多么稀奇古怪、违背逻辑的梦境。
与其说是以现实为基础,将记忆进行二次加工的幻梦,不如说是对许久之前、某些自以为已经忘却的经历的回忆。
只不过是以梦境的形式出现,将那些未曾在意过的细节在潜意识中进行补足,因而显得就像身临其境、仿佛把那段故事再度经历了一遍。
故事的主角之一是栉名琥珀。而另外一名主角名为可妮莉娅·冯·爱因兹贝伦,来自爱因兹贝伦家族的人造人。
爱因兹贝伦家族是最为古老的魔术师家族之一,起源于西历元年,其最初的创造者们乃是第三魔法使的弟子。
魔术所能达到的上限,一开始就由个人的天资写定了。
而正因为自知没有老师那样的惊才绝艳,这些人决定退而求其次,不再作为个人来追求魔术的终点,而是试图通过制造老师的人造人来重现那份资质。
假借后者之手再现“第三法(heaven’sfeel)”这样的奇迹,从而实现灵魂的物质化,最终拯救整个人类。
所追求的结果化为了现实,但却并非出于魔术师们的努力。
在复数的奇迹的共同作用下,被称为“冬之圣女”的羽斯缇萨·里姿莱希·冯·爱因兹贝伦诞生了。
她是那位老师的复制品,拥有能够实现第三法的才能。但这份能力有着巨大的瑕疵,往往救济一人便需要数年之久,这无疑也昭示了这份计划的失败。
感到绝望的魔术师们放弃了,而爱因兹贝伦的人造人们却并没有。
他们继承了那份“拯救所有人类”的理念,大批量制造冬之圣女的复制品,希求着奇迹的发生。
而可妮莉娅·冯·爱因兹贝伦,就是这些以同一蓝本制造出的人造人中的一员。
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在本次圣杯战争开幕之后,可妮莉亚的右手手背上,出现了鲜明的圣痕。
——她被在圣杯选中,获得了成为御主的资格。
爱因兹贝伦家族为她准备的圣遗物是一片菩提叶。
神话史诗《尼伯龙根之歌》的主角、斩杀巨龙的尼德兰王子齐格飞,浑身上下因为喷淋了龙血而刀枪不入。
唯独因为后心处覆盖上了一片菩提叶、未能沾染龙血,所以此处成为了唯一的弱点。
可妮莉娅·冯·爱因兹贝伦,是此次圣杯战争之中,齐格飞的第一任御主。
和栉名琥珀不同,可妮莉亚虽然身为人造人,却自始至终都怀有明确的渴望。
被圣杯选中参战的御主,心中无一不怀抱着迫切想要实现的悲愿。
而名为可妮莉亚的少女,以冬之圣女为蓝本、由人类所制造出的人类,短暂生命之中从来不曾离开过冬之城、只是被一味灌输着要为人类整体所牺牲的理念的人。
从产生了自我意识的那一刻起,就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自由。
自由,自由,自由。
与他人平等对视的自由。
在晴朗的天空之下行走的自由。
不必为了某个概念虚无的整体牺牲一切的自由,作为人类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自由。
在召唤出齐格飞之后的某天,她在从者的帮助下,逃离了终年大雪的冬之城。
至于接下来和栉名琥珀的相遇,仿佛是一系列巧合彼此碰撞造成的结果,又仿佛是两块性质相同,都与周边环境格格不入的金属彼此吸引,最终在命运的推动下,走上了重叠的、既定的轨道。
同样是银白长发与鲜红瞳眸,二者的外表如此肖似,以至于并肩而立的时候,像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
甚至相较之下,满面漠然的栉名琥珀才是更容易被误认为人造人的那个。
就连可妮莉亚一开始也是如此认为的。
“未免太过相像了吧,”少女眉眼弯弯地笑着说,“‘冬之圣女的人造人居然会有男性’,真是让人吓了一大跳呢!”
因为外貌好奇地选择靠近,同时又因为人造人的身份,对栉名琥珀匪夷所思的孤僻性格全然理解。
毫不在意地选择包容,从灵魂层面产生了共鸣。
无论对方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确实理解,对彼此而言,都是在这一生之中、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友人。
所以,尽管明白圣杯战争注定只能决出最后的一组胜者,朝未来的敌人发起攻击再正常不过。
但是、只是出于“厌恶人造人这种伪物”这样的理由,就充当高高在上的审判者,试图将少女置于死地——栉名琥珀无法接受。
而身负重伤的可妮莉亚却先他一步,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抱歉啊,看来我要食言了。”
躺在雪地之中的少女鲜活宛若一朵即将凋谢的蔷薇,雪白的银发铺散开来,上面沾染着大片大片鲜红的血。
“既然我没有办法……继续陪伴,就让齐格飞代替我……陪着你,一直走下去吧。”
像是早有计划一样,预备着将契约做了转交。在最后的弥留之际,少女消耗了仅余的一枚令咒,对者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我以一划令咒下令——”
“saber,一定要照顾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