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芙点点头。她都回忆不起,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梦,但应该不是什么好梦。
惠娘是伺候她惯了的人,知道她有梦魇的毛病。夫人刚走那一会儿,也是这样,一躺下去,就被吓醒,要么就烧得人事不省,那个时候,老太太整宿整宿抱着孱弱的小娘子,连眼睛都不敢合一下。
惠娘放下蜡烛,取了帕子来,细细给自家主子擦了额上的汗,哄她躺下。雷声阵阵,雨也丝毫不见小,江晚芙闭上眼,闻到被子里有陆则身上的味道,淡淡的墨香。
……
陆则出府的时候,雨下得正是最大的时候。虽撑着伞,但等他入宫,肩上和衣摆也早就湿透了。
他直贯而入,衣摆落下的雨水,淅淅沥沥打湿了地面,往日对他恭敬的高长海,今日却没有给他换衣的机会,只顾得上引他入内。高长海边走,边低声道,“……陛下惊梦,梦中长呼有人弑君,奴才说要叫銮仪卫前来护驾,陛下却不许,只命奴才请世子爷入宫……”
短短几步路,高长海匆忙将话说了。
陆则也不作声,径直入了主殿,来到龙榻之前,屈膝跪了下去,沉声道,“陛下。”
宣帝见他,如见救命稻草,急呼他到近前。陆则上前,梁宣帝便摒退太监内室,深呼一口气,叫了陆则的字,“既明。”
陆则定声道,“臣在。”他没有问,梁宣帝究竟梦见了什么,以至于他如此惶惶失措,面色不安,陆则只是沉默了会儿,道,“臣守在此处,陛下安心歇息便是。如有擅闯者,必定踏过臣的尸首,才能得见陛下。”
梁宣帝听了这话,倒是安心不少。他闭上眼,想起自己去东宫的所见,他看见太子用鞭子抽打着內侍,这便也罢了,他其实有所耳闻,太子于色上,多有不德之处,多次犯错,也是在这上头栽了跟头。但太子口中所说的那些话,却令他震怒而胆寒。
“父皇已经老了,那位置,迟早是孤的。到那个时候,孤看还有谁敢看孤的笑话!关着孤的,笑话孤的,孤一定杀光他们!”
“贱人,怀了又如何?!生得下来再说吧!”
……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回到殿里。內侍送了钦天鉴的折子来,他才想起,白日里的时候,他因万贵人有喜一事,命钦天鉴观天象,卜算万贵人腹中龙胎能否平安降世。
前头那些冗长的话,梁宣帝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最后那个“险”字。明明御医说,万氏的怀相很好,龙胎很稳,白日里那样摔了一跤,都没半点落胎的征兆,这个“险”字,岂不是正隐隐印证了他先前所见。
太子性情暴戾,对尚在庶母妃腹中的胎儿,都想痛下杀手,仅仅只是因为,万氏有喜的消息,盖过了皇太女生辰宴的风头。
连兄弟之情都不存半分的逆子,对他这个父皇,难道能有什么恭谨。他关他禁闭这么久,只怕他早就恨不得他赶紧死了,好给他腾位置了!
连那等忤逆的话,都说得出口。
梁宣帝闭上眼,手牢牢抓着陆则的袖子,他渐渐合眼睡了过去。帝王的气息,逐渐变得平稳,陆则垂下眼,定定看着帝王的脸,大抵是受了惊吓的缘故,气色不好,往日被养尊处优出的贵气所遮盖的老态,暴露无遗。
舅舅的确是不年轻了。
他不是那么绝情的人,如果太子不是刘兆,他不会这么离间父子亲情,至多拿捏住权势,做一个权臣。不过,现在也来得及,只要废了太子,舅舅虽不年轻,但也不算老,既然能令万氏有孕,哪怕万氏生的是女儿,也无妨,有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届时皇子年幼,他自然会扶持刘皇室。
毕竟是他的舅舅,是母亲的母家。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废了刘兆的太子之位。
事情比他想象的要顺利许多,他本来以为,刘兆再暴戾,父子几十年,先前那些大错小错,陛下不都一概容忍,甚至替太子遮掩了,毕竟,除了刘兆,没有第二个太子了。大概连刘兆自己都觉得如此,所以放肆至极。
天家的父子亲情,哪里比得过至高无上的权势。
连徐徐图之,都不必了,皇帝的多疑,从来都是刻在骨子里的。
……
天边一抹晨曦,逐渐照亮了殿内。下了整整一夜的雨,终于停了,屋檐上时不时还淅沥滑下几滴雨。
梁宣帝醒了过来,觉得身子疲乏不堪,犹如一个重重的布袋子,装满了沙石,沉甸甸的,却生怕哪处漏了。
察觉到皇帝醒了,陆则微微躬身,扶帝王起身。宣帝看到陆则,顿了顿,才想起来,是自己昨夜匆忙诏他入宫,陆则便这样守了他一整夜。
念及此,宣帝的神情柔和了些,拍拍他的手臂,“熬了一整夜,快回去歇息,免得皇姐担心你。”
说罢,便叫了內侍进来。催促陆则回府,又特意叮嘱,“今日不必去刑部了,朕让人去刑部说一声。”
陆则行礼应下,语气恭敬,“是。臣告退。”
……
双胞胎满三个月的时候,陆书琇就带着孩子回了娘家。江晚芙作为嫂嫂,自然是要去陪着说话的。
双胞胎养得很好,一点儿看不出当时生出来的时候,有多艰难,险些连怀着他们的母亲都熬不过去了。手臂肉呼呼的,跟藕段似的,白白净净的。兄弟俩性情还迥然不同,大的沉稳却倔强,除了母亲和嬷嬷,谁都不让抱。小的虽动不动就哭,却比哥哥好糊弄,只要吃饱喝足,抱得舒服,谁抱他,他都乐个不停。
陆书琇抱着大儿子,示意嬷嬷把小儿子递给嫂子,朝江晚芙道,“二嫂抱抱他,这小子是个挑的,只喜欢生得好看的人抱,我那屋里的嬷嬷和丫鬟,被他折腾得不轻。”
江晚芙笑了笑,就接到怀里,暖呼呼一团,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她看,倒真像陆书琇说的,他再看她生得好不好看一样。
她也只抱了一会儿,便把他还给了孩子的外祖母。庄氏如今可疼两个外孙子了,心肝肉疼的,要不是周家不答应,她恨不得接到府里来,亲自养着。
看母亲这幅样子,陆运在一侧玩笑道,“瞧母亲这喜新厌旧的模样,如今眼里只有我两个小外甥,再没有我了!从来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哟……”
说着说着,陆运还唱了起来,惹得一众女眷笑得不行,陆老夫人还指了指他,“你们瞧瞧他这个样子,谁管得住他呀!”
庄氏也笑着瞪了儿子一眼,朝自家婆母摆手道,“娘,我可管不住他,就是个皮猴子。等他媳妇进门了,让她管去!”
上个月,陆运正式定了亲,定亲的对象,自然就是他自己中意的那位六娘子。不过人家虽答应了婚事,却没把婚期定得太近。也是凑巧,陆运观政之后,恰好在他准岳父手下做事,被分去了户部。
陆书琇也笑,笑过之后,却是关心起了娘家的事情,“我听公公回来说,蒙古那头好似有变,朝堂上整日整日地吵,大伯可还平安吧?”
她嫁到周家了,刚开始的时候,可能还做过恩爱眷侣的梦,但自生产的那一日,她就想明白了。丈夫是靠不住的,唯有娘家,卫国公府好,她才会好。
提起蒙古,屋里的气氛显然有些低迷。陆则正在喝茶,见状开了口,“父亲早有安排,边关总是无碍的。”
陆书琇也发觉自己这话,可能惹得祖母发愁了,忙道,“那就好。”
一旁正拿着手边的络子逗弄双胞胎的裴氏见状,开口想要缓和气氛,道,“……我也听说了些的,不过都是小道消息。仿佛是为着那位和亲的明淳公主的去处,老可汗没了,陛下怕是想接明淳公主回来……”
庄氏也帮着自家女儿,全然没察觉到什么,道,“蒙古和咱们汉人不一样,有父没则妻后母,兄亡则纳厘嫂的做法,这谁受得了啊,连伦理纲常都不讲了。”
接下来的话,就有点绕远了,说到什么蒙古有一种用牛ru羊ru做的茶,叫什么“苏台茄”。
江晚芙一边剥着松果,一边漫不经心听着,剥得指甲有点疼,正想不吃了,就被陆则塞了一小把剥好的松子肉,一颗颗都是饱满的。
她抬眼看陆则,却见他递了松子肉后,拍了拍手上的碎屑,面色如常继续同陆三爷说着话。
江晚芙便低头看了眼手里的松子肉,一颗颗捻着吃,接下来,唇边便一直带着淡淡的笑意。
一旁的裴氏,侧身放茶杯的时候,恰好看见两人这点小动静,顿了顿,由衷地生出了点羡慕的心思,陆致待她虽然也好,也并不纳妾收通房,可两人之间,终究还是像隔了什么一样,很多时候,她看不明白陆致的心思。
正想着,却觉得胸口一阵发闷,她忍了一下,还是没忍住那股恶心,呕了一下。
“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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