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晨光熹微。
正该是寂籁的时辰,朱红的宫墙庭院内,往日再规矩不过的宫女太监们,三三两两,缩着肩膀,站在庭院里,面上仍留有仓惶惊色。先前的乱象,显然打破了这座宫殿原有的平静。
这时,朱红精雅的隔扇门打开了。
太子妃踏了出来,身后跟着个相貌稳重的嬷嬷,主仆二人站定,太子妃环视庭院,神情无异,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在她的目光之下,惊慌失措的宫人们,也渐渐安定了下来。
太子妃身侧的嬷嬷宁氏见状,替主子开口,“什么时辰了,在这里呆站着做什么,手上的活都忙完了?”
宫女太监们怔怔,像是被骂醒了一样,俱行礼后,便一哄而散了。
往日这样没规矩,宁嬷嬷自然是要大发一番脾气的,可今日,她却只当做没瞧见。太子妃也没在意,转身回屋,无人瞥见她的神色,往日端庄温和的脸上,藏不住的厌烦。
直至视线落在卧在榻上的女儿,眼见她揉着惺忪睡眼,朝远处的母亲,伸出一双白嫩的手臂,声音也嫩嫩的,“母妃……”
太子妃神情倏地柔和下来,上前几步,环住女儿,幼嫩双臂环在她的脖颈处,软趴趴的,似蓬松的棉花一般。露出柔和的笑容,“嗯,母妃在。”
直到现在,没人觉得,宣帝会真的严惩太子。太子妃不觉得,皇后不觉得,就连太子本人,都没那么怕。他甚至想不明白,自己不过碰了个农妇,比之以往那桩桩件件荒唐事,简直不值一提,如何就闹得这样沸沸扬扬了。
有那么严重吗?
这些朝臣是不是太小题大作了些?
刘兆压根没将这案子放在心上,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何时真的同罪过了?倒是父皇,那日父皇诏他过去,因他传话放孙韬入城一事,勃然大怒,斥他目无法纪,罔顾圣意,还问他是姓孙,还是姓刘。
那日后,舅舅就被撤了官,当朝挨了板子。
刘兆虽一贯愚钝,一门心思都扑在玩乐之上,到了今日,也隐隐觉得哪里不大对,思来想去,总觉得要做些什么才行。只是孙家闭门,往日幕僚亲信也都被带走收监了,刘兆也无人可与商议,苦思冥想半日,只潦草想出个写陈情奏本的法子。
但陈情二字,要的便是“情真意切”、“言辞恳切”。刘兆荒废学业多年,往日多有亲信代笔,如今一时寻不到亲信,碍于情面,又不愿将自己被宣帝责骂一事宣之于口,便硬着头皮自己动笔,写写停停,抓耳挠腮,直到天黑,也才写了篇干巴巴的奏本。
东宫太子,哪怕是被关了禁闭,深陷舆论,御前伺候的高长海也不敢怠慢,很快将奏本递到宣帝面前。
宣帝接过去,一眼从头看到尾,神色非但没有缓和,反皱起眉,甩手将丢出去,抛在地上。
宣帝信道,也信道家养生之术,觉得怒气过盛,易伤肺充血,鲜少这般动怒。一旁伺候的高长海赶忙跪了下去。
“陛下息怒,您保重身子啊。”
宣帝怒气微滞,面容有一霎的缓和,看了高长海一眼。就连高长海这奴才都知道,劝他保重身子,他的亲生子倒好,至今不觉自己有错,诸多解释,生怕他误会了他一样,却一句关切的话都没有。
是太子愚钝,没想到这一层。还是他压根就不在意他身子好不好,甚至,巴不得他不好,便连样子都懒得装了?
宣帝克制不住地往深处想,面色沉沉。
宫中诸事,尚未传至京外,太子案正查得火热。
然千里之外的宣府边境,沉沉夜色里,延绵百里的边防处,却刚刚结束了一场战役。散兵们打扫战场,带血的旗帜悬在长杆上,于猎猎北风中伸展呼啸。
陆则在箭楼之上,听着下属来报。老可汗一死,几个儿子都坐不住了,瓦剌内部更是暗流涌动,若是汉族,自是讲究攘外必先安内的说法,先把正统定下,再言其它。但蒙古人天性凶残,他们不像汉人,生长于土壤肥沃的中原大地,戈壁沙漠,注定他们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必须足够悍勇,才能活下去。
所以,正统未明,但向南扩张的狼子野心,却都是刻在骨子里的。如今老可汗一死,做主的人没了,谁都想当那个做主的人,但听谁的,凭什么,却要各凭本事了。
这个“本事”,便是谁能给部落带来更多肥沃的土地,源源不绝的粮食,舒服的丝帛布匹,听话的奴隶和女人……
所以,瓦剌会有异动,也全然在陆则的猜测之中。自来保定起,除去派去赈灾救人的那一部分人,他与陆勤暗中来去信件,父子二人,一个佯装调兵保定赈灾,一个假做加固各地卫所,诱敌深入,做了数月的局,打了几场你来我往、不痛不痒的小仗,终于引得蒙古瓦剌主力南下。
折腾了这么久,但好在结果是好的。
经此一役,蒙古元气大伤,年内大抵是不敢再有大动,即便是有,大约也是小型的劫掠,但宣府等处都是屯兵制,战时为兵,闲时为农,再加上这些年陆家军越发赫赫的威名,倒也不惧蒙古人。
……
不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沿途的火把,照出玄色旗帜上那个深青色的“陆”。
陆则沿着台阶,快步走下城楼,陆勤则几乎在他到来前一瞬,策马来到箭楼前,翻身下马,纵身一跃,身后是浩浩荡荡的骑兵,便听得四周官兵大呼“大都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