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本状似无意道:“那我就受累一回。”
他上前抱起苏格兰的尸体。
还跪坐在血泊中的阿斯蒂茫然片刻,慌忙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跟在波本身后。
经过黑麦身边时,波本目不斜视,并未停顿脚步,只是面无表情地压抑着情绪,声音低沉:“黑麦……”
绝对不会放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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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苏格兰被送到阿斯蒂的私人实验室的时候,身上的血早已凝固了。
阿斯蒂已经冷静了下来,平静地吩咐波本脱了苏格兰身上被血浸湿的衣物,把人放到手术台上。
波本看了一眼实验室内的那台极其醒目的科幻感十足的治疗舱,原本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逐渐发生了变化,他觉得景光真的有可能被阿斯蒂挽救回来。
因为他发现被阿斯蒂注射一堆不明药物的景光本该已经失去生命体征的身体,竟然慢慢恢复了体温和微弱的呼吸。
波本只能用奇迹来形容景光的死而复生。
然而事情到了这一步,再想其他也没有用了,只要景光能活下去,科幻还是科学,有什么必要深究呢。
波本摇摇头,除去杂念,用阿斯蒂递过来的镊子小心翼翼地仔细处理黏在景光胸膛伤口处裸.露皮肉上的衣服布料。
忽然发现景光身上除了那部被损坏的手机,还有一个贴身携带的造型奇怪的御守,已经被破坏了,露出了里面藏着的一个满是鬼画桃符不明字迹的白纸小人,纸人的左胸口处有一个窟窿,头部的表情画着哭脸。
波本神差鬼遣地把这个被损坏的御守收了起来。
等阿斯蒂准备好手术用具、穿戴完毕无菌手术服,波本已经根据她的口头指挥给苏格兰做好了术前准备,等待她的下一步指示。
“学过医?”
“懂点皮毛。”
“足够了。”
或者还在记恨他最初的袖手旁观,阿斯蒂对他的态度很冷淡,只是介于手术还需要他帮忙,言语也没有太恶劣。
手术台边上的医用心电图机画面上的线条微弱地起伏着,阿斯蒂一言不发地开始了这场并不正规的手术。
波本则在处理苏格兰左臂上的枪伤。
手术进行了两三个小时,阿斯蒂正进行到最关键的血管修复,额头的汗珠经过唯一露出来的双眸两侧,顺着脸颊没入口罩。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被打开了。
想不到这种时候还有谁有这个权限闯入自己的地盘,阿斯蒂紧张地握紧了手里的止血钳,手上的动作不停,那被汗水打湿的白大褂贴在绷紧的单薄背脊上,室内过低的空调风一吹,冰冷一片。
“阿斯蒂,你在做什么?”
“……前辈。”
听到这个冷漠而又熟悉的声音,阿斯蒂终于慌了神,失了淡然。她抬起头来,眼神像被猎人咬住了咽喉的小鹿,一双湿润的水绿色眼眸满是哀求。
“前辈,我想救他,求求你……”
她呜咽着,在对方冰冷如刀锋一般锐利的眼神中,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哽住,说不出话来。
琴酒最看不惯阿斯蒂那副软弱的样子,调.教了这么久,简直毫无长进。
他眯了眯眼:“停止你正在做的事,回研究所继续做实验,今天的事我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还是说,你想再去禁闭室醒醒脑子?”
为了救一个叛徒,无故旷工,违反组织对叛徒格杀勿论的规定,是不能被容忍的。
本来以为阿斯蒂得到了苏格兰的尸体就会自动放弃,没想到她还真把苏格兰抢救过来了,还准备动用研究组刚宣布完工的唯二的一台治疗舱——就为了一个叛徒。
她以为她的所作所为能瞒的过他的眼睛么?
苏格兰的伤势不能再拖延下去……发现了琴酒前辈的目的,阿斯蒂目光坚毅,没有要屈服的迹象,即使她的临时帮手波本都已经束手而立:“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关禁闭也好被审讯和卧底之间的联系也好,她都不怕,只要让她救他,她什么都不怕,什么都可以勇敢面对。
第一次被在自己面前向来乖巧温顺的阿斯蒂顶撞,或者说违背命令,像被一只漂亮的小猫挠了一下,琴酒在感到新奇的同时,心里也产生了一丝烦躁。
想干脆弄死这只猫,别让它再出来添乱。但偏偏这只猫又很有背景,自身捕鼠的能力也不错,不能随便让它死了。
琴酒冷笑一声:“由不得你!”
阿斯蒂瞬间警惕,还没等她拿起手术刀用自己的生命来逼迫对方退去,一只手突然从身后伸来,抓住了她的肩膀将她猛地往后一带。
阿斯蒂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就被人拧着胳膊控制住双手,膝盖压着她的后背让她无法挣扎,死死地按在地上。
琴酒难得夸奖道:“黑麦,做得不错。”
阿斯蒂甚至没能察觉黑麦是什么时候潜行到自己身后的。
她的膝盖和脸摔在地板上磕得很疼。
但这疼痛和治疗舱暗淡下去的光芒让阿斯蒂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眼泪一下子汹涌而出。
她的情绪有些崩溃,声音颤抖:“不要关治疗舱……不要……求求你们让我救他,求求你们!”
阿斯蒂哭得撕心裂肺,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
她想起了和苏格兰一起喂鸽子的时候,一起在街上散步的时候,那时的阳光很暖,风也温柔,他爽朗的声音、包容的笑容,温和的目光萦绕着她,驱散了所有烦恼,是她在繁琐的工作和研究实验中最轻松快乐的时刻。
眼泪渐渐模糊了阿斯蒂的视线,可被人用膝盖压着后背按在地上,紧拧着双臂,她连擦眼泪都做不到。
不要!!
侧头看着手术台旁的心电图机,阿斯蒂几近失声。
随着最佳急救时间的过去,那心电图上微弱起伏的线条变成了一条直线。
在心电图机发出的刺耳的机械声中,身后的人忽地放开了她。
琴酒前辈好像还说了什么,但精神恍惚的阿斯蒂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她眼泪茫然地落下,不再哭喊。
她不敢相信,苏格兰就这样离开了自己。
往事还历历在目,自从那个温柔的少年对她微笑、递给她一块糖起,她就再也忘不了他的音容。
重逢后,他们一起逛街,走遍米花市的大街小巷,他倾听她的烦恼和抱怨,包容她的脾气和任性,温柔而耐心的开导她,给予她可靠的建议。途中偶尔遇到危险,还会牢牢将她护在身后,不让她受到一点伤害。
似乎他永远都会站在自己的面前,为自己遮风挡雨。
发间还戴着那枚蝴蝶发夹,自从沼渊己一郎死后,阿斯蒂以为她的心已经足够坚硬,再没有什么事能让她伤心了,她的心很小很小,在乎的人很少,几乎都比她要强大,永远让她有所依靠,却没想到被她放在心上惦记的人,会比她先一步离开。
只要自己在乎的人没事,其他人怎么样,都无所谓,她不想管,也没有能力管那么多。
阿斯蒂曾经这么想来安慰自己,让自己方不至于目睹太多残酷的人体实验而心灵崩溃。
但如今,苏格兰死了。
阿斯蒂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苏格兰就这样离开了,自己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看不到他的笑容,不能被他温柔的目光注视。
那种剧烈的痛苦,刹那间就将她淹没了。
这次的离别带给她的伤痛,远不是上一次能够比拟的,苏格兰的离去让她整个都无法接受。
波本扶她起来,低声唤她:“阿斯蒂……”
阿斯蒂猛地挥开他的手,痛苦地大喊:“——滚!你们都滚啊!”
给了她希望又让她绝望,最残忍的事,莫过于此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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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一天起,阿斯蒂就变了。
昔日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似乎从她身体里彻底消失了,再也不能让熟悉的人在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窥见一丝曾经的痕迹。
她不再笑、不再爱出门,甚至除非必要不再开口说话,拒绝研究,拒绝审问,终日把自己和组织破格留给她的苏格兰的尸体一起关在实验室里。
除了偶尔找外界要一些实验器具,阿斯蒂拒绝与任何人交流,补充营养剂都要人以“不进食就断电”作为威胁才能让她暂时停下实验去补充维持生命的能量。
连琴酒都不再催促阿斯蒂去工作,或者强行闯入实验室,只是偶尔会强制让人带阿斯蒂下去休息——这个少女看起来太过憔悴和消瘦了,像一颗布满裂痕的宝石,轻轻一碰就可能会破碎。
或许是看阿斯蒂和波本有点交情,琴酒派了波本在实验室门口守着,等阿斯蒂出来就采取强制措施,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把阿斯蒂带去医务室检查身体,组织的招财猫可不能有任何闪失。
至于琴酒自己,黑麦亲手杀了警方的卧底,已经向他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和对组织的忠诚,他有必要亲自带带这个新人。
更重要的一点是,琴酒觉得黑麦再在阿斯蒂面前晃悠,可能会被现阶段表现得很不理智的阿斯蒂乱枪打死,再去向对黑麦开始看重的BOSS请罪。
现在的阿斯蒂和当初那个心慈手软的阿斯蒂可不一样了,琴酒很满意阿斯蒂的改变,尤其是认真工作这点。
波本似乎对暂停执行任务来研究部门守着一个研究员颇有微词,但也没表现得太抗拒,做事还算认真地守着组织的首席科学家,未曾懈怠。
听到本该向往常一样安静的实验室内传来一些杂乱的声音,波本担心里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正犹豫着要不要闯进去,那扇紧闭的门就自己打开了。
阿斯蒂推门而出。
她金发凌乱,身上甚至还穿着那件染血的白大褂,容貌憔悴,一双水绿色的眼睛却明亮无比。
“我成功了!”
阿斯蒂的声音里带着欢喜,因为太过雀跃,她出门时还不小心摔了一跤,膝盖都磕出了血。
波本连忙去扶她。这一次阿斯蒂没有甩开他的手,反而拉着他的衣领借力挣扎着站了起来,与他分享一个好消息:“波本,我成功了!”
波本有那么一瞬间以为阿斯蒂口中的成功是指她真的让苏格兰死而复生了。
不然他想象不出,这个因为苏格兰的死表现得像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切的少女,会再因为什么露出这样的表情。
阿斯蒂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浑身没有力气,整个人都轻飘飘的,身体虚弱,精神却亢奋。
急于从他人那里获得认同,甚至不在意这个认同她的人是谁,阿斯蒂拉着没怎么抵抗的波本进入了实验室。
这是波本第一次认真打量研究部门的高级实验室,只觉得这里不愧是组织这个基地里保密程度最高的地点,光是指纹认证和虹膜认证就很复杂。
波本环顾四周,实验室里的有些研究设备他闻所未闻,如果这里突然出现个科幻电影里的人工智能他都不会觉得意外。
阿斯蒂拉着他的袖子,走到了一台奇怪的机器面前。
她语气轻快:“来,你看。”
透过治疗舱的玻璃罩,可以看到静静地躺在里面的苏格兰,每一根睫毛都清晰可见。他的身躯没有丝毫死者的迹象,表情很安详,以往总是紧蹙着的眉头舒展来,似乎只是睡着了,在做一个美梦。
阿斯蒂在治疗舱的控制台操作了一番,那道隔绝生与死的玻璃罩自动打开,里面的温度明显比外界要低许多,冷气一下子冒了出来,形成了白雾。
波本莫名不敢触碰躺在那里的苏格兰,怕惊扰了他的安宁。
阿斯蒂主动拉着他的手,放在苏格兰痊愈了的胸口,微微下压。
掌心感觉到了极其微弱和缓慢的心跳,像极了被他心中的期颐放大的错觉,波本震惊地看着阿斯蒂,他那时候明明已经确定苏格兰真的彻底停止了呼吸的。
“我给小光哥哥换了一颗心。”阿斯蒂脸上的笑容稍纵即逝,淡然地自夸道,“怎么样?我很厉害吧。我就说我能做到,提取细胞建立模型培育一颗新的心脏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嘴里冒出了一大堆他听不懂的名词,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一般,自顾自的说着话。
波本试探着唤她:“阿斯蒂……?”
金发少女没有反应,依然自说自话,没有回应他。
“阿斯蒂!”
波本按住她的肩膀,迫使对方抬起头来看他,阿斯蒂可以把悲伤的情绪写在脸上,而他却不能,反而还要保持理智:“冷静一点,你现在需要休息。”
“……可是小光哥哥还没有醒过来。”良久,阿斯蒂望着他的眼睛,精神恍惚地开口,“他为什么不醒过来……不行,我还不能休息,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少女疲惫地低下了头,黯淡无光的金发遮掩着布满血丝的眸子。
一滴眼泪,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滴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