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留之际,西尔维亚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才五岁的孩子。
现在小溯托付给了信得过的好友,遗产问题也处理好了,人工智能的控制权转也交给了小溯,组织这边有卡慕和布莱斯镇场子……一切走上正轨,没有什么好操心的。
西尔维亚以为自己可以安心离开了。
却没想到,她离开的最大阻碍,会是诺亚。
或许是出于机器人三大定律,或许是别的什么,【诺亚方舟】限制了她的行动,强制性地把她送往了医院,还以电子邮件的形式给各国的名医发了邀请函,又下达命令从组织的研究部调来了顶尖的洗脸设备,务必让她接受世界上最好的治疗。
无论如何都不会背叛主人的【诺亚方舟】,第一次似是而非地流露出了自己dú • lì于程序之外的意识。
因为初始创造者告诉它,要保护好西尔维亚姐姐,所以即使控制权被转让了出去,它也不会对西尔维亚求死的举动视而不见。
更何况它的现任主人,也是期盼西尔维亚能活下去的。
【诺亚方舟】本质上是不懂人类感情的智能机械,即便这些年已经进化到了和真正的人类相差无几的境界,也不能改变它的一切举动都是在模仿,而不是真正理解人类感情的事实。
西尔维亚刻意不去引导【诺亚方舟】的“人性”,就是出于这一点的顾虑,有了“人性”的人工智能一旦拥有了人类的欲.望,对人类社会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冲击,也会对人类本身产生威胁。
西尔维亚不会拿可以自我进化的【诺亚方舟】对她的忠诚去赌“人类与AI和平相处、携手共进”这个虚无缥缈的未来,那对双方都是不负责任的表现。
因此,即使可以做到,西尔维亚也没有给【诺亚方舟】制作一个机器人的身体,或者给人类身体里植入AI芯片,一直以来甚至连【诺亚方舟】的存在都没有暴露。如果不是小溯还需要【诺亚方舟】这最后一道防线,【诺亚方舟】会跟随她的死亡一起被销毁。
然而,西尔维亚的一切决定,都让她在弥留之际尝到了苦果。
人类到底有没有权利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是个没有正确答案的问题。
但至少在【诺亚方舟】遵从的定律里,人类是没有这个权利的。
一个不被制约的人工智能在网络发达的现代社会能做到的事情太多了,这家诺亚方舟公司投资建立的医院被【诺亚方舟】掌控得密不透风,就连宫野志保,也只是以为西尔维亚是想通过后自愿去医院接受治疗的。
【诺亚方舟】认为亲人朋友的陪伴对西尔维亚的病情有利,故而并未阻止他们来医院探望西尔维亚,这个举动阴差阳错地消除了宫野志保直觉上的那点不对劲。再加上虽然他们来医院探望时西尔维亚因为镇痛剂在昏睡,但看身体报告,总体上西尔维亚的病情趋于稳定,宫野志保也就把心放回了肚子里,专心带孩子。
西尔维亚当然不会坐以待毙,【诺亚方舟】的举动严重违背了她个人的意愿,给她增加了格外的痛苦。但在每天少得可怜的清醒时间里,西尔维亚都是坐在病床上,侧头看着窗外从树枝上飘落的樱花发呆,没有什么别的举动,也不和【诺亚方舟】交流。
床头柜上摆放着几束探病用的鲜花和果篮,从行为分析得出西尔维亚对这些没兴趣,不一会儿就有接到命令的清洁工来收拾这些“垃圾”。
再到后面,西尔维亚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躺在床上,像植物人一样被动地接受照顾。
这个阶段,宫野志保、诸伏景光等人申请来医院看她,都被她挣扎着拒绝了,理由是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被病痛折磨得丑陋的样子。
但是西尔维亚唯独没有拒绝一个人的探望。
那就是赤井秀一。
自从琴酒死后,这两个人再也没有见过面,西尔维亚这样的举动无疑是很反常的,【诺亚方舟】试图用堆砌的数据弄明白西尔维亚在想什么,但是人类的情感太复杂了,它不明白,便没有阻止。
一辆雪佛兰停在了医院的门前,赤井秀一从车上下来,进入了戒备森严的诺亚方舟私人医院。
守门的黑衣人装备的都是真枪实弹,西尔维亚是这所医院唯一的病人。
现在是隆冬,天气寒冷,外界还在飘雪,这里却一片阳光明媚,室内温暖和煦,道路两旁栽种着樱花树,并不符合当下季节地在冬日里盛开着,粉而轻薄,像天边的云霞。
走廊上,医生护士来来往往,脚步声很嘈杂。这些人里,除了诺亚方舟公司聘请的名医,还有很多病理学家、药理学等专家,都是为了研究西尔维亚这莫名其妙的器官衰竭,和尽可能地削弱药物的副作用。
这所医院,就连照顾西尔维亚日常生活的护理人员,都是专业水平普遍得到病人认可了的。
无论是诺亚方舟公司、雪鸮组织,还是各国,都下达了命令要不惜一切代价救治西尔维亚·温亚德。而雪鸮的手段更加激进,对这些医生和专家们威逼利诱,暗地里声称如果西尔维亚死了,他们会受到最严厉的处罚。
如果有必要,雪鸮并不介意让几十年前黄金别馆发生的惨案再上演一次。
在巨大的压力下,中医,西医,巫医……这些来自不同国家和组织的医生们迅速团结到了一起,只有他们想不到的治疗方案,没有他们没实验过的治疗方案。
赤井秀一叹了口气。
这是他第一次来这里。
原以为西尔维亚往后余生都不想再看到他,听说西尔维亚生病住院,并未怀抱希望地申请了会面,却没想到这一次,西尔维亚竟然同意了和他见面。
这让他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赤井秀一来到西尔维亚的病房前,在门口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没有察觉里面有任何动静,才收敛了情绪开门走了进去。
西尔维亚似乎仍在昏睡着。
使用了强力的镇痛药物,缓解常人难以想象的疼痛的同时,也导致她每天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经常有医生护士担心她就这么一睡不醒,不管是不是自愿,他们都在竭全力为挽留她的生命而努力着。
病房里弥漫着奇怪的气味。为了能保住西尔维亚的性命,专家们采取了各种治疗方案,西尔维亚接受了最前沿的生物免疫治疗,没有像大多数化疗患者那样脱发。
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的情况很不好。
病床上的年轻女人发丝干枯毛躁,没了往日的柔顺和光泽,脸颊也凹陷了下去,形销骨立,整个人瘦得脱相。
她的气管被切开了,从喉咙到肺部插着管子,连接着一台新型的无创呼吸机,戴着呼吸机面罩,同时身上还插着胃管和尿管、贴了密密麻麻用来监测生命体征的贴片。旁边摆放着的仪器赤井秀一连名字都叫不出来。
更吸引他注意的是西尔维亚的手,一双看似无力的手被医用约束带绑着固定在床上,左手上还打着吊瓶——手腕上的约束带主要是防止她在痛苦时做出自伤的举动,比如拔掉氧气管之类。
赤井秀一轻轻拉了一张椅子,坐在病床边,静静地看着她。
从未见过西尔维亚这么脆弱的样子。
她是一个非常爱美的女孩……她还这么年轻。
——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整点的时候,两个护士进来了,熟练地给病人更换输液瓶、打止痛针。
赤井秀一慢半拍地站起来,让开了位置。
无色透明的药水推进血管,病床上的年轻女人没有任何反应。护士们显然也习惯了,动作虽然并不粗暴,倒也谈不上温柔,做完各自的工作就离开了病房,全程保持缄默,也没有对探病的人流露出一点好奇心。
护士们走后,赤井秀一坐回了原位,把西尔维亚打针时挽上去的袖子放了下来,低着头,目光落到她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且消瘦的手臂上,密集的针孔十分刺眼。
等帮她盖好被子,赤井秀一敏锐地察觉了一道视线,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了病床上的人的脸。
西尔维亚睁开了眼睛,望着他,一双水绿色的眼眸黯淡无光,涣散的眼神逐渐有了聚焦,微微的湿润了。
“……我来了。”赤井秀一喉头滚动了一下,莫名有些紧张,“是有什么事要我帮你?”
不然,他想不到她为什么还愿意见他。
戴着呼吸机面罩没办法说话,西尔维亚的眼睛弯了弯,看得出是在笑,眼角倏忽滑落一滴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