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亲自起身,把城主府来人一路送出老远,柴荣光仍然觉得自己云里雾里。
他感觉自己仿佛大梦一场,甚至怀疑自己还未从梦中醒过神来。
他们这些住在西街的家伙,号称是城主的徒弟,领得也是城主府发的月俸。城中的百姓见了他们,也会客气地叫一声“西府的爷”。
但大家心里都清楚,师父收下他们只不过是一时兴起,要说真要用到他们的地方,那可是几近于无。
差事一共就那么多,解凤惜的徒弟却更多,左等右等也轮不上他们。
大家住在西府里,虽然吃喝不愁,但也一样不得志啊。
不是谁都像猴猴那小子一般好命,提前就搭上了新城主的线,现在直接被委派了一个“宣传部长”的职务,走马上阵去也。
但是柴荣光万万没想到,今日里城主府来人,直接敲到了他柴荣光的门上,然后直接念出了他的名字,还说城主看中他的才华,已经给他找到了一个量身定做的岗位,希望他明天就能去城主府报道。
这可让柴荣光太意外了,新城主到底是怎么知道他的?莫非是猴猴举荐了自己吗?
好小子。柴荣光已经决定了,等猴猴下次回来,他一定要备一份重礼送他。
美滋滋地走在路上,柴荣光掐了一朵花闻闻,是香的;捻一片花叶在手上揉碎,是绿的;迷迷糊糊掐自己一把——哎呦,好疼!
事已至此,柴荣光终于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城主府来人是真的,新城主指名道姓要用他是真的,他柴荣光发达的日子近在眼前,这也是真的。
一路上双脚打飘地回了屋,柴荣光站在自己房门前反复回味,仍然觉得心中热血未平。
他咂了咂自己的嘴巴,一低头,挑开门帘就想出去,心想这可要和自己的老伙伴们炫耀炫耀,没想到在跨门槛的时候,正好和某人撞了一个满怀。
“啊呀,老柴,你说你也不看着点。”
柴荣光被撞得腾腾腾倒退三步,抬头一看,发现撞上自己的人,乃是他平时最相处不来的那个对门的毕梁。
这家伙长得又高又大,铁塔一般,还动不动就要倒腾一块矿石吃了,也不知道生就了怎样一副钢铁一般的牙齿胃肠。
脏乎乎的石头,这毕梁啊呜啊呜地往下咬,一口一口伴随着嘎嘣嘎嘣的脆响,他倒香得像是嚼零嘴儿似的。
柴荣光每次听见这人咀嚼石头时的渗人声响,总觉得后背里有一千只尖尖的指甲在汗毛根底下挠。
毕梁也一向看不惯柴荣光。他总觉得柴荣光挑剔、贼眼睛,遇到什么东西总喜欢掂量个圆不圆——呸,那也不是柴荣光自己想的啊。
柴荣光活动一下卡力,使用技能就能看出东西圆不圆,难道这还要怪他不成。
皮笑肉不笑地往屋里退了一步,柴荣光一手打着门帘子,一面不阴不阳地说道:
“毕老哥可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怎么有空上我这儿来了。莫非是找我喝酒吗?你看你也不说拎个菜……”
毕梁一连的春风得意,显然没把柴荣光的讽刺往心里去。他哈哈大笑道:
“那不必了,我最爱吃的下酒菜就是石头,越含铁就越带劲,这一口儿,老弟你恐怕是吃不消。我今日来呢,是想告诉老弟一个消息。”
一面说着,毕梁一面挺起了胸膛,很是骄傲地抻了抻自己的衣裳。
“咱们这位新继任的小城主可是有干劲儿,唰唰唰,从咱们西街点去了至少二十号人。要我说,咱们新城主是个有抱负的人,一看就是要干大事。啧啧,城主慧眼识珠找上我,我老毕也不能给她丢人。老弟弟你要是想要拜一拜咱们这个城主的山头,我看看有没有机会给你说个情,啊?”
柴荣光一听这话,顿时连腰杆子都迎风拔起了三分。
他大声道:“不用了,新城主也找上我了。呵呵,老哥你这份好心我是领了。要是哥哥你哪天不小心犯错被撸下去了,一定过来找老弟我,老弟我也去给你说情啊。”
两个男人各自挂着假惺惺的笑容,彼此对视上一眼,一个觉得对方龟毛又挑剔,一个觉得另一个粗鲁且丢人。
两人各自看着彼此,都觉得大好的日子犯不着为这种冤家生气。
于是毕梁一个转身,柴荣光再一撂门帘子。他们两个同时哼了一声,接着迈步的迈步,关门的关门。
柴荣光合上门板在屋子转了两圈,喃喃道:
“‘慧眼识珠’……哼,这老粗竟然也会说成语了。不错,新城主确实是慧眼识珠,但怎么就看中了那家伙?”
一想到此事,他就在心里绷紧了一股关于未来工作的热情——不管接下来他被分配去干什么,他准要拔得头筹,把那姓毕的远远甩在身后。
对,就这么办。他明天一大早就去城主府候职去!
而另一边,毕梁大步流星地出了院子,一边走还一边忍不住大出气。
那姓柴的平日里就酸唧唧的,喝个小酒要哭个两声,迎着风也要嚎上两句,这个人挑剔得不得了,路过一座花园亭子,都要批评一声亭子的柱子砌得不圆。
就这么一个软脚玩意,也不知道新城主看中他什么了,看中他比别人格外地会淌那两滴马尿吗?
毕梁一边撇嘴一边摇头,也在心里提起了一股不服输的心劲儿:新城主能提拔他,是给他老毕面子,他老毕非得给上头看看,还是他这样的八尺汉子靠得住。柴荣光那种小弱鸡都不够给他填牙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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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良性的工作竞争在叶争流看不见的地方,已经悄悄地别起了劲儿。而叶争流对此还一无所知。
要是让叶争流得知此事,她非得对这两个人高超的思想觉悟大加赞许,然后开始推广小红花制度。
从此十天一小轮,一个月一大轮,紧接着,就能进行每月一次的模范先锋工人评比工作了。
不过,现在的叶争流还顾不上什么“小红花”、“模范先锋评比”之类的东西。
此时此刻,她正站在一大面穿衣镜前,黄三娘端着一盒胭脂站在不远处,侍女则低下头来,为叶争流抚平衣摆上的褶皱。
应天海城主的邀约,今日该是叶争流赴宴的时候了。
她今天的着装由黄三娘一手操办,仅有黑、白、金三种颜色,望之落落大方,又与世俗相异。
当世的主流审美偏爱艳丽颜色,衣物样式则要宽袍广袖,衣带凌风。女子裙摆往往长至曳地,而且还多饰飘带垂绦,正是所谓的“华袿飞髾”。
而叶争流的上身衣袍剪裁极其得当,袖口又以小牛皮利落收紧,做护腕状,肖似军中装扮。
下摆也无织锦绮案,只是为了防止过于简素,在白衣上绣了繁复的流金云纹,此外再披一条乌黑压褶的披风而已。
这一套衣裳与当世潮流十分不合。但是配着叶争流如今越发凌厉的气质,却又有一股说不出的合适。
仿佛叶争流天生便该是这样美丽又干练的模样,天生就如拭如明镜的剑锋一样,毫无忌惮地四射着剑身的寒光。
黄三娘围着叶争流绕了一圈,点点头,对她的这副装扮还算满意。
她别有意味地笑道:
“城主天生丽质,金玉其外,内秀其里。即使有些小小的瑕疵,也不过是美玉上不足为道的斑点,不会有人注意的。”
黄三娘虽然是夸奖,可她忍笑忍得实在太厉害,叶争流闻言,不由得神情古怪地挑起一边眉毛。
“师姐到底想说什么?”
黄三娘和叶争流已经很熟了,因此也不怕开她的玩笑。她亲手把白玉钗固定在叶争流的发髻上,很是温和地安慰叶争流。
“师妹别担心,以后会长高的。”
叶争流:“……”
一排羊驼宛如阅兵一般,整齐地在叶争流心头刷过。黄三娘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击中了叶争流当下最为紧要的硬伤。
这种时候无论说点什么,听起来都会显得像孩子负气。因此叶争流干脆闭口不言,只有视线不动声色地朝着镜子旁边雕饰的花纹上偏了偏。
——她已经长高得很快了!
——自从拜师解凤惜以后,叶争流已经足足长高一寸了!
叶争流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恢复到一米七一的标准身高。
她只是需要更多的营养和时间而已。
……………………
当“沧海、风海城主到——”的通传声响彻大堂的时候,在座的所有人脸上,几乎都流露出了几分有些复杂的意味。
下一刻,当那个甚至可以称为带着一分清瘦的身影跨入大堂时,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宴会上的诸人都屏住了呼吸。
对于这位沧海城主——当然,现在也同样是风海城主,他们当真是闻名已久了。
跨进门槛里的那位少女,乍一看好像也没有什么格外出众之处。美人大家都见多了,少女当然就更不稀奇。
然而只要你的目光在她的身上停留三秒钟,就总有什么不太对劲儿的地方要拨动你的神经。
或许是因为眼神?她的眼神太雪亮,太锋利,宛如一柄刚刚现世的神剑,毫不遮掩自己出鞘的锐利。
又或许是因为衣着?这是怎么一副不伦不类的打扮,不够高贵,不够散漫,不够追捧当前“漫不经心地享乐奢靡”的世俗风尚,还偏偏带出一股格格不入的干练劲头来。
再或许……不必或许了。
这少女当然不对劲儿。无论从身世、从血脉、还是从她这些日子里做出的那些事里都能看出来,叶女是个和他们大多数人都截然不同的人物。
而他们却不能因此打压她、挑衅她、排挤她。
因为,叶争流手里有兵。
而她的拳头,比在座的每个人都要硬。
只是短短一个瞬间,各种意味深长的视线,已经自四面八方朝叶争流投来。那些目光在她身上沾过一遍后,最终抵消于众人们彼此交换眼神的对视。
叶争流对这些含义不明的目光统统视若不见。她大步流星地在走到主客的位置上,一挥身后披风,自然而然地落了座。
宴饮的大堂之中,见宴会终于等来了最重要的客人,丝竹之声随着叶争流的脚步变化,从先前的缠绵悱恻,变得欢快动人了起来。
天海城主端起酒杯来,先是对着满场的宾客敬酒祝词,紧接着,有转过身来,单独敬了叶争流一杯。
叶争流自然给他这个面子,同样端杯回敬。一时之间,主客之间气氛其乐融融。
等来了叶争流,宴会便顺利地开始。
很快,除了大堂上奏乐跳舞的伎人以外,宾客身边也有容色不凡的美丽家伎偎依上来。
叶争流环视一周,脸上逐渐浮现出一种微妙的神色。
有一件事情很有趣:可能是因为当前不流行艳丽的妆容,更可能是源于天海城主提前打听过她的长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