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写虚言,胸间又无见识,这篇策问文章自然难写。
那些曾仔细研读过北客文章的贡士,则颇感庆幸,因为北客曾写过两篇与开海相关的文章,可以借鉴一一。
那些生于临海之滨的学子,本应最占优势,却也有不少人——生于海畔却不曾观望潮起潮落,活于民间却不知民间疾苦——也是枉然。
裴少津初闻此题时,略有些兴奋,但很快他便冷静下来,沉着作答。
大哥力推开海,亦承认若是开海不慎不当,势必会有弊端生,于百姓有害。是故,大胆指出开海弊端非反对开海,而是为了更稳妥地开海。
皇帝出题干脆,裴少津作答时亦干脆,不写恭维之话,开篇立论:“力农保民为固国之本,率练水师为守国之器,而后才有开海通商,广开源流。”
他写道,百姓安生、水师强盛、开海通商者相辅相承,但缺其中之一,则容易生弊端。
譬如说,外销最是紧俏的蚕丝、锦缎,皆是产自于田间。开海以后,商贾豪贵见种桑养蚕有巨利,则百姓容易失了田地,没了粮食,难以衣食其力。
又譬如,开海之处愈是繁华,若无水师镇守,则愈是易受倭寇水贼侵扰。
裴少津最后提出,开海是要倾国之力去办的大事,一处动则处处随之而动。开海一事若是能成,绝非与万国通商而已,而是大庆之内各行各业皆有所成。
写到此处时,裴少津才明白大哥为何要执着于从开海入手。看似只做了一件事,实则关联着千头万绪,敦促着朝廷一一把这些事做好。
写完之后,回过头再读这篇文章,裴少津晃晃间有些诧异,有些不敢相信此文是自己在皇极殿中当场写成的。再仔细回想,这一字一句皆可在过往日常里找到蛛丝马迹,原来与夫子、父亲、南居先生还有大哥平日里的叙话,也是一种积累。
天色将晚,场上仍有不少贡士奋笔疾书,裴少津交卷后,自东南角侧门离开大殿,等候言成出来,在礼部官吏的带领下出了宫。
殿试结束,日后的传胪大典,结果自见分晓。
……
当晚东阁灯火通明,内阁大学士和六部九卿在京正官无一所缺,只因皇帝说了一句:“朕要亲自阅卷。”
胡阁老问道:“陛下亲阅,老臣以为糊名一步可省却矣。”毕竟糊名是为了防臣子私心,不是为了防皇帝选臣。
“还是依规来办。”皇帝摇摇头,继续道,“为了公允起见,殿试取士只论见解精辟与否、文章蕴意深浅,不问姓名出身。”
如此,百余份卷子糊名之后,规整陈列于书案上,皇帝带着群臣开始阅卷。
两日后,所有卷子皆已排好名次,只差查封填榜。皇帝心情很是畅快,虽有不少学子未能写完文章,或是言之无物,但也有十数人答得很有见地,被皇帝所赏识。
皇帝吩咐道:“把乙酉科一鼎甲唤来,由他们来拆封。”
不是为了叫甲过来,而是为了把裴少淮叫过来。事关开海,皇帝还是念着伯渊的。今日选出来的新臣,皆可为开海所用。
且事到如今,裴少淮不用再避嫌了。
“微臣叩见陛下。”乙酉科甲来到东阁。
皇帝笑眯眯说明意图之后,裴少淮当即了然皇上的深意,面对这份深思熟虑后的圣眷,使得裴少淮心中带着些许惭愧。
“学问才识前后相传,今日便由你们个拆卷填榜罢。”皇上说道。
不管拆卷之后,名字何人,金榜名次都不会再变了,榜上之人妥妥的天子门生。
“臣等领命。”
裴少淮来到案前,伸出手去取第一份卷子,才打开看了一眼,他便愣了一愣——卷上的字收笔时总是不经意洒脱一翘,使得最后一笔总是长了少许。
旁人必定认不出这毫末之差,但裴少淮与弟弟同窗十数年,岂会认不出来?
少津得了状元。
裴少淮未拆完,另外两个人先一步禀报了名次。
前探花钟王岳唱道:“戊子科探花徐言成,字子恒。”
前榜眼马廷文唱道:“戊子科榜眼杨向泉,字念清。”
裴少淮赶忙把缝线拆下来,揭开厚纸,果然在封面上见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他唱道:“戊子科状元裴少津,字仲涯。”
胡阁老领群臣上前贺道:“恭贺陛下又得贤能之才。”
末了,胡阁老又道:“陛下慧眼识珠,此人正是春闱前人。”实则是夸自己会试选才公允,选到了皇帝赏识的贤能。
拆完卷子,填完金榜之后,裴少淮回到府上,他虽知晓了名次,但却忍住了,没有事先告诉少津。
他希望少津能在传胪大典上,太和殿前,听到鸿胪寺官庄严的声传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