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了几句话,裴少淮问道:“你可是安溪县龚琚?”
那人意外,应道:“回座师,正是学生。”
“你所论的‘学风之盛不在书堂多寡,而在黎民足资入学与否;书堂之优不在楼宇高低,而在三尺讲堂可有名师’,本官很是赞同。”
本只是一时的感慨,岂知座师竟从话中猜出了他的名字,还能记得他的文章。
而且,龚琚并未位列前茅,只是名列中游的一员,可见座师大人是仔细、公允阅卷了。
“学生斗胆问一句,学生还有望更近一步否?”
“取龚琚卷子来。”
本是宴席,结果桌上一道菜、一壶酒都没上,反是一份份卷子取来,摆于案上。
众人只记得听座师指点,而忘了宴席。
等到天色将暗,菜凉了、酒淡了,众人才回想起晚宴。
“座师大人,与我等饮一杯罢。”
灯笼之下,微光泛在酒盏当中,众人举杯,一饮而尽。
……
府试事了,等翌日天亮,裴少淮等便准备乘船返回双安州了。
这天夜里,李同知最后一次带人巡看旧院子,刚好碰到一队学子大汗淋漓,抱着几个大坛子归来,想来是聚了薄资,喝几坛浑酒助助兴。
李同知提醒道:“夜深了,喝酒的动静小些,莫吵到周边的民众。”
灯笼光照下,学子们面色讪讪,应道:“大人,这些不是酒。”
这一坛坛的,竟不是酒,李同知问:“那是何物?”
“是灯油。”
家贫子们解释道:“我等在此居住,侥幸过了府试,今日听了座师大人一番话,大为所动,便想着尽自己所能,为后来者留些甚么。铺盖被褥皆为私物,不便留用,我等商量了一番,觉得这半月里,最是念念不忘、叫人感怀的,是大家伙聚油燃灯夜读的情景……便筹资买了这几罐灯油,车夫太贵,我们走得慢,才回来晚了。”
灯油可比酒水贵多了,这个几大罐灯油,少说也要二两银。
李同知看着这些瘦削的读书人,看他们春日里汗湿了后背,道:“也总要先顾好自己,再慢慢来。”
“谢大人关怀,我等得了童生,回去后给人蒙学或是抄书算账,总不会过得太差,眼下能做一点是一点。”
“快些进去,擦擦汗早些歇息罢。”李同知动容道。
巡看完毕,归去路上,看着道路两边民居里的微弱灯光,李同知陷入了深思。
令他动容的何止那几个学子。
点燃自己书案前的灯盏,只需吹燃火引,可要点燃他人书案前的灯盏,并非那么容易。
从山西长治,到福建双安,这数千里的奔波,一切都值。
……
“闽雨揉香摘未知,钩帘顿觉暑风微”。
五月来临,闽地到了茉莉花开的时候,沁人的香气伴着初夏微风,使人心境平静。
裴府后院里,杨时月叫人搬来几株开得正盛的茉莉花,取来针线箩,正手把手教小风简单的女工。
“娘亲教你如何勾出一朵小花。”杨时月道。
在这个世道里,女工是女子们绕不开的一项技能,并不分贫富。
丈夫们贴身之物,总是要出自她们之手的。
今日是第一回练女工,小风答应了娘亲,小手捏着细针,一上一下,落针有些粗糙。她心不在焉,每缝几下便望向书房那边,神色焦急,想要快些缝完,结果落针越来越粗。
“娘亲,不是小风不想练……”小丫头说道,“可我在这里耽误了时候,今晚爹爹回来,我跟哥哥比背诵文章,我必定比不过哥哥,前日里我刚输了一回。”
正打算今日打个翻身仗呢。
今日只是试一试,杨时月早看出了女儿无心于此,便不打算勉强她了。
若论针线刺绣,杨时月自己是真带着些喜爱在里头的,否则她岂能绣出银币上那样简洁又精致的图案?
但她喜欢,并不代表小风就要喜欢。
小风像她父亲,喜欢做学问,这是件好事,无需用针线拘着她。杨时月想到小风的三姑四姑,仅有的一点点疑虑也消去了。
“好了,好了,早看出你心思不在针线上,当心扎了手。”杨时月仔细从女儿手中接下细针,置入针盒中,笑道,“还是让你爹给你拿主意罢。”
小风亲了一口杨时月,道:“娘亲真好。”
又道:“娘亲养的这几株花真香,可是小风不喜欢针线钩花。”
“那你喜欢什么?”
说起这个,小风一股脑儿跑入书房内,拿出了珍藏多年的花,得意洋洋道:“娘亲你知道的,还故意要问我。”
她手里拿着的,正是爹爹和二叔的状元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