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承诏一家为了赶路,只略住了一宿,便沿着长江往上游走,去往武昌府。
大人们作揖道别,小孩子却哭得“凄惨”,这几年一起长大,还未离别过。
裴少淮与燕承诏分头哄了许久,这才将他们三个分开,各带上了船。
……
都道金陵城是“龙蟠虎踞”的风水,诸葛亮便曾叹过:“钟山龙盘,石头虎踞,此帝王之宅。”
裴少淮不懂风水,只在读周易时略懂些皮毛,当他真正踏入金陵城,身临其境时,顿时懂得“龙蟠虎踞”所言非虚。
循负阴抱阳、背山面水,确实是我大庆的好地方。
城外仰望,城墙巍峨高耸,坚不可摧。这里头的每一块城砖,皆是大庆太祖在位时,举国之力,一块一块精细烧制而成,砖上刻有官吏、窑匠之名,以保砖石质量。
城内闲逛,裘马豪车络绎不绝,阁楼高门林立蔽日,公侯子弟游荡于秦淮两岸。
其繁华富贵程度,比天子坐守的京都城,更甚几分。
无怪大庆移京百余年了,仍不时有官员上折,请求皇帝再度移都,重回金陵城。
南居先生的府邸落在江南贡院明远楼附近,似乎是专程选了这么个地方,以贡院文气润养,求周遭一方闲静。
裴少淮在客栈稍事休整,换了一身衣物,邹府接应的车马便到了。
来者是个青年人,略比裴少淮小几岁,是邹学士的季子,名为邹宁远,他道:“父亲今日有公务在,不能抽身,特嘱咐我过来迎接裴大人。”虽无功名在身,却也是个知书知礼的年轻人。
“有劳邹公子了。”
“莫不敢应这声‘公子’,裴大人把我当晚辈,唤一声‘世侄’便好。”邹宁远道,他把裴少淮对等于祖父的门生。
寒暄几句后,裴少淮带着妻儿登上马车,去往邹府。
府邸不大,但整修得十分雅气,山石花木皆有讲究。裴少淮听邹宁远说,这府邸是南居先生的门生事先购置、修缮的,可见其用心、精心。
正堂里迎接裴少淮的,非南居先生,而是邹老夫人。只见她银发秋霜,较十年前老了许多,然一身风华犹存。
裴少淮快步走过去行礼。
“一如当年春柳树下、荷池亭旁,数年不见,北客小公子成了大才,依旧是踏风而来。”邹老夫人回忆感慨道,又言,“老头子这几日闹小孩子脾气,正在后院里欣赏他那几分畦田,说什么也不肯出来。”
一句“闹小孩子脾气”说明邹阁老近来正在犯病。
得了此病,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是预料不准的。
“我领你们去见他。”邹老夫人道。
后院里,原先的一方浅池被理成了几分田亩,种上了稻子。时值秋日,稻子已挂穗,甸甸弯腰,只待谷粒黄熟。
“老头子,你快来看看是谁来了。”
“田”边的鹤发老者闻声,端端转过身来,便是他年老糊涂了,可那傲视沧浪、于世dú • lì的书生气,又岂会褪去。
他道了一声:“北客。”
而后几步走到众人跟前,身子骨倒还硬朗、利索。
正当裴少淮一番悲喜交加的心绪涌上心头,双手已经搭在身前,准备作揖行礼之时,只见南居先生蹲了下来,把手搭在小南肩上,满脸慈笑说道:“小北客,咱们好久没见了……你怎么愈长愈小了?”
小南见了这个陌生而慈祥的老爷爷,倒也不怕,稚声道:“爷爷,我是小南,不是小北,你兴许弄错了。”
“我读书很厉害的,怎会弄错?瞧你这眉眼印堂,才气横溢,分明就是小北客。”南居先生坚持道。
孙子邹宁远赶紧跟裴少淮解释道:“祖父犯糊涂的时候,常常记混了年份,各时的往事揉在一起,便分不清楚人了。”
正说着,南居先生抬头对孙儿道:“如安,还不快叫人给小北客看茶。”问小南道,“我叫他们给你在茶里加糖,可好?”
“如安”并非邹宁远的表字,而是邹学士邹羡静的表字。
南居先生把孙儿认作儿子了。
小南不再辩驳“小南小北”之别,看了父亲一眼,而后点点头,道:“好的,爷爷。”
一旁的小风也“自我介绍”道:“爷爷,你认识我吗?我是云辞,ru名小风。”
南居先生上下打量了一番小风,喜道:“你这女娃子也了不得,了不得。”但他疑惑望向邹老夫人,问道,“老婆子,咱们可曾认识过名为‘小风’的女娃子?”
邹老夫人带着些哄的语气,应道:“从前没有,眼下不就认识了吗?”
“也是也是。”南居先生喃喃道。
小风指着稻田,道:“爷爷,我也爱种花种草,就是没曾种过稻子。”
话正说着,前院里传来一道爽朗的笑声。
笑声渐渐近了,又闻:“师母、如安兄,瞧我今日给老师带什么好东西来了。”人未至,声先至,是个不拘小节的人。
“是黄叔来了。”邹宁远同裴少淮说道,“他是祖父的门生。”
裴少淮了然,南居先生移居金陵,这座宅子、各处打点,想来就是这位黄姓门生出的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