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言,“天垂象,见吉凶。”
左传言,“妖由人兴也,人弃常则妖兴。”
对于普通老百姓而言,他们既惧怕大火,又祭祀信奉火神,立火神庙祭拜,祈祷火神能祛除瘟病、赶走恶鬼。
雷火源自于天,百姓奉之为“天火”,更加敬畏几分。
对于一朝天子而言,看重和忌惮的是——帝王者之将兴,必先见祥瑞。相反,国之将亡,必有灾异。
……
天雷劈了奉天门城楼,裴少淮起初并不甚在意。
整个紫禁城近乎全是木质建筑,不慎走水的事,并不鲜见。至于天火,虽少见一些,但《实录》里也记有好几回。
譬如说,京都北迁的第二年,奉天、谨身、华盖三大殿就被天火烧得精光,吓得一众老臣子上疏,要求把国都迁回金陵城。
又譬如说,嘉景帝在位时,一场天火从奉天门烧到了午门外,嘉景帝立马在宫中修了许多道庙,供奉玄天大帝和雷神,烟火不断。
跟这两场大火比起来,奉天门城楼被烧,是小概率的不幸,及时扑灭则为大幸。
裴少淮理解为,奉天门的城楼比别处都要高一些,容易招雷电,所以天火回回都对准了这里劈。
相比于奉天门失火,裴少淮更加关注饶州府羁押入京的那名犯人,这显然是淮王想扳倒太子走的一步棋。
大理寺、刑部和宗人府共同会审了几日,一丁点儿消息都没传出来,愈是如此,愈叫臣子们胡思乱想、丛生流言。
裴少淮把谢嘉那本账单拿出来,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心中暗暗猜测,淮王扳倒太子的罪名,会不会与泉州港市舶司的赃银有关?
赃银流入东宫,皇上是知晓此事的,用这个罪名当真管用?皇上要责罚太子的话,早就出手了。
或是说,罪名与赃银相关,但还要更深一层,比如说通奸、谋逆,有伤国体。
想及此,裴少淮背后不禁冷汗津津,若真如此,究竟是谁人在淮王背后出谋划策,布了这么大一个局?这个局不可能是淮王离京就藩才开始布设的。
至于太子,一个不太灵光的儿子,不管有心无心,总归是犯下了祸端,皇上又会如何抉择?
烛光下,书案上,摆着一份新京察推行计划书,裴少淮原打算这两日呈给皇上过目的,如今看来是要改期了。
不合时宜。
裴少淮将折子收好,锁进了抽屉中。欲速则不达,沉疴痼疾岂可几日治愈?愈是急于成事,愈是容易疏漏而坏事。
新京察触及太多官员的利益,大水一来,藏在洞里的老狐狸便一个个都钻出来了。
事情也就变得艰难起来。
孤光一点萤,总有散作满天星河时。
此事再难也要做下去,因为育人是从下往上,用人则是从上往下,上梁不正下梁歪。
试想,即便有千万个如江子匀一般做实事的京外官在,勤恳数年,却被身在皇城的京官们坐收渔利,在朝中股弄风雨……如此,这艘摇摇欲散的破船,如何能够行稳致远?
……
几日后,早朝上,裴少淮原以为“小事一桩”的天火,百官们却为此群起而谏。
有人说,这是太·祖显灵,意在规劝皇上不要擅改祖制,道:“太·祖降世时朝霞如火,儿时河浴,有红罗绸自神山顺流浮来,故大庆属‘火德’。如今太·祖火烧奉天门,必是借天象警告后辈,需延承祖制,不可擅改。”
不可擅改什么?自然是不能擅改京察。
也有人说,是上下不和、阴阳不顺,上天略施小惩来警告天子,要天子赶紧面壁反省,不要继续做无道无德之举,道:“火烧城楼,乃是朝中政事不修之铁证。”直指皇帝不修政事,又言,“君主不修,则身畔必有谗言惑之。”
意思是,政事不修不是皇帝你的错,而是皇帝你身边有小人,被小人迷惑了。
最后道:“伏望圣上修省弭灾,无事虚文,回天意、安人心。”
借天火摆了裴少淮一道,暗指他是小人。
当然,也有人把异象扯到立储上,直指东宫,力挺淮王。可见,朝中已有部分官员站在淮王一边,他们在朝中的举动与淮王保持一致。
还有人请皇上禁欲一年,修身养性。
众说纷纭。
裴少淮还是低估了“天意”在这个世道的份量,读书之人尚且如此,何况是大字不识的民众?有人是借“天意”谋私,也有人是愚昧守旧。
没有人点明“妖人”是谁,所以裴少淮按兵不动,只端端听着,不为所动——总不能主动跳出来接了这顶帽子罢?
他抬头看了一眼皇帝,只见皇帝蹙额不展、忧心忡忡,身子微斜靠在龙椅把上,显得有些劳心疲惫。
一名官员铿铿说完谏言,皇帝却不为所动,显然走神了,心思不在早朝上。
裴少淮还是第一次见皇帝在朝上、百官面前忧形于色,皇帝从前不会如此。
在胡首辅的提醒下,皇帝回过神来。
“都说完了?”皇帝恢复严正之态,问道。
堂下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