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丝里一片冰凉,是那一瞬间从毛孔里爬出的冷汗。
康时听到自己说:“你去那边。”
他屏息感应着池柔柔的举动,不过几秒的时间,却好像过了一个世纪。
她听话地走开了。
他飞速辨认着上方的信息,并灵活地试用机关。
她忽然又过来了。
密室空间本就不大,池柔柔虽然没有穿高跟鞋,但这里只有两个人,惊悚的配乐也是时不时地才响起,大部分时间都是极为安静的。
她的脚步落在他耳中变得极为清晰。
她在他身后来来回回,脚步很规律,但他可以感觉到,她走的是个弧线,从他左侧,走到他右侧,再从右侧,走到左侧,对着他来回绕着半圆。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曾经的那些亲密。
池柔柔是个很强势的女人,遇强更强,他们不是没有经历过争执,但池柔柔素来是得理不饶人,久而久之,他便成为了被动的一方。
他总是想,他是来爱她的,不是来与她一较高下的。
摸透了她的脾气,也就不再执着这些。
池柔柔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的时候,是一定要得到的,哪怕是明知自己做错了之后,也一样可以肆无忌惮地强迫他。
他与她之间多是半推半就。
就像她说的那样,他对她有感觉。
就算心理上再抗拒,身体也总是不受控制。
密室里的空气似乎浓稠了起来,她每次经过的时候,他都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馨香。
她没有用于前世一样的香水,穿衣风格也变了很多,大概是想避免勾起他不好的回忆。
但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一样让他感到无所适从。
他忽然让开,冷着脸道:“信息看不懂,你来解。”
他后退几步,把她放在视线之内,那股压迫感稍微远去。
池柔柔有些困惑,但她还是乖乖去研究了一下压根没怎么看过的信息。
看不到心里去。
比起这些写在阴森图案上的信息,她还是更喜欢欣赏自己的丈夫。
而且,她也并不想那么快从这里出去。
她假装很认真的看,脑子里却乱糟糟的。
康时等得不耐,便开始继续搜索,目光落在一侧的小窗口,探头看了看,里面挂着几个怒目而视的塑料神像,左右巡视,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收回视线,一转身就对上了池柔柔的眼睛,昏暗的光线里,她美得像只鬼魅。
他心中发紧,道:“有没有见到激光笔。”
池柔柔左右看了看,从别处找来激光笔。
康时让开位子,道:“你来这里,看到那个镜子了吗,可能需要折射光线到神像的眼睛里,我再去看一下,有没有其他辅助机关。”
池柔柔站在小窗口,发现他刚安排好就想离开,便道:“哪个镜子。”
“左边墙上,有一个铜镜。”
池柔柔去看,康时道:“位置有点偏,你再往里去一些。”
池柔柔把脑袋伸进去,歪了歪头,这个小房间只有两平米大,昏暗的很,也不知道他怎么看到的镜子。
“看到了吗。”
“没有。”
康时只好道:“你去那边,这里我来。”
池柔柔把脑袋缩回来,康时及时伸手挡住上方窗口,道:“小心撞头。”
话刚说完,池柔柔的脑袋就撞在了他的掌心,哪怕隔着头发,池柔柔也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
她一时没有动。
康时:“……快出来。”
他掌心被蓬松的头发蹭了蹭,池柔柔依依不舍地把头缩回来,道:“真的不能抱一下吗。”
“不能。”他收手,给她分派工作:“去那边解题。”
“你又不是不能碰我。”池柔柔说:“上回在山上,你也抱我了。”
“那是意外。”
“如果我现在扭到脚,你是不是还会抱我。”
“你想去哪儿扭脚。”
池柔柔心中起火,憋得难受。
她盯着男人几秒,歪头认真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在做慈善。”
她看上去一点都没有生气,但那模样明显山雨欲来。
康医生凝望着她,解释道:“我只是想帮助你。”
“可我现在比之前更难受了。”池柔柔还是很认真:“我还不如去找何医生,虽然他什么都做不了,至少我已经对你完全死心,不会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在吊着。”
“你如果觉得这样不好,我们可以立刻终止这段关系。”
“你可以不用那么好。”她一字一句地说,每一个字都好像在压抑着什么,手指攥了起来,她强迫自己别开脸,脚步挪动,不自觉地在他面前走动,道:“你可以不用那么好。”
“你明明可以管得住自己,不管我怎么样,都已经跟你没有关系了。”她像是要说服自己,也像是要说服她,我说过,你可以狠心一点,恶毒一点,你明明不想跟我在一起了,就应该拿出不想跟我在一起的样子,不要给我任何希望。”
“我只是不希望你走上我的老路。”
“那不是我活该吗?”她看向他,眼底的阴郁像蛛网一样扩散,有一瞬间,她想扑上去从他身上撕下一口肉来。她再次移开视线,走远了一些,道:“我把你害成那样,康时啊,我把你害成那样啊,我害你死了那么多次,我害你对这个世界彻底绝望,我害得你,人不人鬼不鬼,所以,我变成什么样,不是我活该吗?”
“池柔柔……”
“我已经不会再逼你了。”她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懵懂的表情里带着几分割裂的癫意,她强调:“我已经不会再逼你了,我有在找心理医生,积极面对这一切,我接受了你喜欢我但永远不会再跟我在一起的想法,我理解你怕我,所以我只是偷偷看着你,我努力让自己不去找你,哪怕再嫉妒都没有出现在你面前。”
“为什么呢康时。”她说:“我很坏的啊,你当时都那样了,我明明知道你已经得了重度抑郁,我明明知道你因为我死了,我明明知道那次死亡是真的,我还是欺骗了你,我还是对你用了催眠的手段,你那么相信我啊康时,可是我回报你的是什么呢?依旧是虚伪,是自私,是占有。戈雯说的对,我从来都没有站在你的立场考虑过一切,我自以为对你的催眠其实是为你好,其实都是从你爱我的出发点,很可笑吧,我催眠你的理由是因为你爱我。”
他眉头微拧,眸中浮出苦楚与担忧。
“我之前从来没有爱过你,没错,我说对你好的时候我也很清楚我不爱你,我以为我不爱你的,直到离婚的时候我还因为你一直盯着我而沾沾自喜,我想你永远也离不开我,我想离婚就离婚,反正痛苦的不是我,我又不爱你。”
“但池心说我跟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她说就好像绝大部分人都以为自己是个好人,在危机时刻会曝出人性变成坏人一样,我跟他们是完全相反的,因为我是她完全抛弃的恶的一面,从一出生的时候,我就是个坏人,我坦然接受了自己是坏人的这一点,因为意志过于坚定,所以并不知道自己在极端情况下会变成一个好人,这是你会看到我愿意跟你同生共死的原因。”
“她说人本身就不是单纯可以用一个词来定义的,她说她其实也有很恶毒很卑鄙很下流很无所顾忌的一面,我就是她的相反面……”
“可我不明白啊,如果我那么喜欢你的话,为什么你活着的时候我会那样做呢?真的就像是她说的那样吗?我到现在也没有明白,我到底是真的喜欢你,还是单纯的就是想得到你。”
“我这样在极端情况下才会变成好人的人也能称为一个好人吗?那那些在极端情况下做出恶事的人是不是也可以轻易被原谅呢?”
“我想不通。”
“我更想不通的是,你为什么要帮我,你在已经知道我是她的副人格的情况下,你明知道我那个时候已经生死一线,只要你随便做点什么我就会烟消云散,我连尸体都不会留下,因为我本身就是一个毒瘤,就像你说的那样,我在池心的身体里也只是一个病毒而已。”
他抿紧嘴唇:“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不用觉得抱歉。”她一如既往地坦然:“这是事实啊康时,我在那个世界没有身体,没有人生,我就是她身体里长出来的寄生虫,你没有说错,我一点都不在乎这件事。”
“身败名裂的时候我也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我没有欺骗你,唯一给我打击的只有你的死亡,我当时翻着那些人骂我的话,什么□□浪货千人枕万人骑,我一点都不在乎,一点都不会难过。”
他睫毛微颤,眼底薄雾成冰。
“我甚至有些同情他们,怎么会觉得随随便便一个词就可以定义一个人,他们不会真的觉得自己在对我捅刀子吧?不会吧,就这样了吗。”她是真的困惑极了:“这就是身败名裂吗,一点感觉都没有,我以为我会很难过的,可是没有,我看着整个网络那么多人都因为我不眠不休看着其他被我拖下水的人焦头烂额我只觉得痛快。”
“我曾经以为我很了解我自己的。”
“可我现在看不懂了,我也始终看不懂你。”
“就算你知道自己会消失又怎么样,你明知道那个时候是你的结束我的开始啊,你明知我被在她的意识深处被催眠以后会成为那个伤害你的人,为什么你还要救我,就因为你分得清是非黑白吗?我也分得清,但如果是我的话我一定会让‘她’消失,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康时,都是你的心软造成的。”
“我应该理所当然地把所有事情都推在你的头上,因为这本来就是你的错!你现在又在对我心软了,我知道你喜欢我,知道你会对我心软,我应该好好利用这一点的,我是要利用这一点的,但是你偏偏又说你不想看到我,你不会跟我在一起……”
“我现在真的很难受。”
她有些焦躁地道:“我弄不懂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阿柔。”她听到他喊她的名字:“喜欢不一定非要在一起,那些稀烂的记忆如果忘不掉抹不去就只能放任它继续存在……”
“我就是不懂嘛!”她崩溃地打断了他:“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你都说那些过去已经稀烂了,为什么你还会对我那么好,你都见过我那么多那么坏的一面了,为什么还是会喜欢我。”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我们却不能在一起。”
“我更不明白你在明知你喜欢我不跟我在一起我喜欢你也接受了我们不能在一起之后你还要过来管我的死活。”
“我真的不明白,我就是想不通。”她百爪挠心一般揪住自己的领子:“我就是不懂我就是想不通,我头都想破了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啊为什么啊康时到底为什么会有这样不符合逻辑的事情我为什么要接受这个我死活也弄不明白的方案——”
她崩溃的脸庞被人按在了怀里。
他的手掌按在她的脑袋上,下颌压在她的头顶。
他抬眸,与密室顶上骷髅空洞的双目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