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自“醉后”表白之后,陆濯便从若无其事变成了明目张胆。
来上班时,经过她办公桌前随意放下一盒水果;她吃个中饭的工夫,回来桌上便多出来一张展览票;无事也常来办公室,非要她给他找点事做;游戏大号已经王者20星了,就开了个小号跟她双排,一路从铂金带上星曜,某天出了新皮肤,她为感谢顺手送了他一个,之后一周他把把秒锁那个英雄,只为了穿戴她送的皮肤。
秋天开学以后,陆濯开始写论文,他把办公室当学校图书馆,时时跑过来,光明正大摸鱼做他的开题报告。
有时候伍清舒做一个东西忘了时间,等回过神时办公室里就只剩下她与陆濯,陆濯觉察到她的动静,便会转过头来询问,“准备走了”?一面合上笔记本。
陆濯开的车是他家里淘换下来的一辆旧宝马,他是个对机械产品无甚兴趣的人,给他一辆随便怎样的破烂他照样能开。但他所有的东西,不管新的旧的,都会收拾得特别干净,球鞋、背包或者车,都是如此。
所以伍清舒愿意坐他的车,车厢里清清爽爽无任何异味。
有时候他起得早,还会“顺道”过来接她去上班。
秋日的早晨微冷,他T恤外面套一件运动外套,等在车门外,在她过来时,递过热腾腾的豆浆。
伍清舒不是没有表达过拒绝的意思,但似乎她不拿出要跟他绝交的决绝态度,他就会毫不受影响地慢慢吞吞地跟她一直耗下去。
08
深秋那会儿,方绍住院了。那天伍清舒收到他的微信,他说他要做一个手术。
直到下班,伍清舒都没回复他。
方绍又发来一条:清舒,我想见见你。
隔天上午,伍清舒处理完工作上的事,往医院去了一趟。
方绍的手术排期在后天,他那床就他一个人,无人陪护。
伍清舒冷淡地说:“你那些莺莺燕燕呢?”
“……我没通知其他人。”
“怕她们见不得你这幅模样?”伍清舒语气更冷,“这种时候才会想到我是吗?”
方绍看她好久,叹声气,“我说了我只想见见你。”
“不是什么要死的病,别煽情了。”她翻他床头病历卡,垂落的目光里几无情绪。
手术当天,伍清舒还是又去了一趟。
方绍自己联系医院找了个护工,倒是用不着她随时陪护。
术后恢复期的这人虚弱躺在床上,对她流露出的情绪都是脆弱的,她好像难得又再见到了高中时期的那个方绍,凶狠和脆弱的一体两面,和她一样。
只是,她好像累得再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了。
方绍出院的前一晚,伍清舒安安静静地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替他削一只苹果。
方绍看着她,轻声说:“清舒,我们从头开始吧。”
伍清舒手里动作没停,无波无澜地削完了那只苹果,皮都没断一下。她将削好的苹果拿张纸巾垫着,放在床边柜子上,轻声地问:“这是你第几次说这句话了?”
方绍张了张口,没能出声。
“不管是你第几次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听了。”伍清舒擦干净手,站起身,她侧低下头,两手伸到颈后,解下了脖子上的银链,随即轻轻放在那苹果的旁边。
方绍望过去,所有的话都梗住——
是读大一那会儿,他给她买的一只银戒,那时候他说,等过几年换成铂金钻石的。
这话伍清舒一直记得,直到他好像故意地忘了,这承诺便下落不明地过了期。
“自己保重吧。”伍清舒朝门口走去,“再见。”
“……清舒。”
门在她背后阖上,关掉了从里头传来的最后一声。她穿过走廊时没有回头。
她打了个车回家。
刚走进小区门口,接到了陆濯的电话,问她,“你在家吗?”
“……刚到家,怎么了?”
“是我去得不凑巧吗,怎么这两回到工作室你都不在。”
他干净而平和的声音里有种温暖的质地,让她站在夜色里无端地觉得心口微痛,“……可能刚好我外出了。有事吗?”
“没什么事……同学家自己开了家蛋糕店,我支持生意买了两份布朗尼。你吃吗?……我在你小区门口。”
伍清舒轻吸一口气,“你找地方停车吧,我在小区门口等你。”
几分钟后,陆濯出现了。
伍清舒从里头按钮帮他开了门,他穿过闸门后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
“心情不好吗?”
伍清舒没作声。
他犹豫了一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带到自己跟前,低头看她,“方绍又找你了?”
“没有。先进去吧,你堵门口了。”
上楼进屋,伍清舒放了包,去拆陆濯带过来的甜点。
她站在餐桌前,舀了一小勺送进嘴里,巧克力先苦后甜,后续栗子和砂糖带来的甜味像个高浓度炸弹在她口腔里爆炸,她好像耐受不了,放下勺子的同时,眼泪也滚落下来。
陆濯一下慌了,却没多余试探,直接从背后一把将她抱住。
她手掌撑在餐桌边缘,陆濯低头挨近她的侧脸,低声地问:“能告诉我吗,怎么了?”
“九年……”她轻声说,“结束了。”
她说那是血肉和骨骼相连,切分有多痛苦,他无法说“那可以想象”,他想象不了没经历过的事,而正在经历的是心口闷痛,因为她在哭,而他不知道怎么安慰,除了沉默。
她肩膀发抖,哭声压抑,他伸手,掰开了她紧扣在桌沿上的那只手,让她转过身来,他将她紧紧搂入怀里。她眼泪浸湿他胸前的衣服,如果这是海洋,他愿意跟她一起溺亡。
09
第二天,陆濯一早就去了工作室。伍清舒如常来上班,神色平静得仿佛昨晚的伤心未曾发生过一样。
但他也敏锐觉察,她由来郁郁寡欢的特质似乎消散了几分,人变得轻松了许多——长痛和短痛真那么难选吗,好像也不见得。
年末临近新一届书展开幕,一切都又忙起来。
29号那天晚上,陆濯在场馆里帮忙布展,他站在人字梯上张贴海报,伍清舒在下方递无痕胶。
“后天什么安排?”他问。
“没什么安排。在家打游戏。”
“加我一个?我把手柄带过去。”
“随便你。你乐意吃外卖的话。”
陆濯笑了一下。
年末的最后一天,陆濯照旧陪着伍清舒在场馆里忙碌。
将下班时,伍清舒过来对他说,“晚上出去吃饭。青棠订的位,她去不了了。”
“怎么去不了?”
“我怎么知道,问你哥去。”
五点半,两人准备离开。
伍清舒被叶青棠拉到一旁,两人嘀咕了两句。
陆濯觉察到伍清舒在看他,一副好似怕被他听到的警觉。
出门时,陆濯问:“棠姐跟你说什么了?”
“……反正跟你无关。”
陆濯笑说:“我也没觉得跟我有关。”
“还真跟你有关。”伍清舒看他,“……不过我不会告诉你。”
叶青棠订的是一家西餐厅,角落有人现场演奏钢琴,氛围浪漫。
他们喝掉半瓶葡萄酒,回去时不想叫代驾,像是怕浪费这微醺的特殊时刻。
伍清舒就说走走吧,走累了再说。
夜寒风大,喝了酒的缘故,一时倒不觉得冷。
拐过一个弯,远远便看见了已经亮灯的南城大厦,滚动的字阵,显示流光溢彩的“新年快乐”。
两人就站在路边遥望,一时间谁也没动。
“你有什么新年愿望吗?”伍清舒两手揣在黑色羊绒大衣的口袋里,因为冷而稍稍地缩着肩膀。
“你说新的一年,还是说现在?”
“有什么区别吗?”伍清舒转头看他。
年轻人好像不怕冷,毛衣外面只一件料子硬质的黑色风衣,头发被风吹乱了,衬着那一张经久耐看的脸,更像是日杂街拍里的人。
“有啊。”陆濯笑说,“新一年的愿望,是跟你在一起。”
“现在呢?”
“现在……”
陆濯目光自那亮灯的大楼上移开,转头,落在她的脸上,停住片刻,低低的声音:“……现在,我很想吻你。”
伍清舒顿了一下,“那你为什么不过来。”
陆濯愣住了。
伍清舒两步走到他跟前,伸出大衣口袋里的两只手,轻轻搭在他肩膀上,踮脚,轻碰了一下他的嘴唇。
陆濯瞳孔持续放大,看见她后脚跟落回地面,一步又退远了。
他想也没想,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拽回来,随即两臂搂住她的腰,低头。
冻僵的是她,还是他自己,他说不清,只觉得是没有知觉的,毫无实感。
直到他听见她叹了声气,而后她舌尖轻触他的唇缝,他不由自主的张开嘴。温暖带来另一种无实感,他笨拙得甚至不知道怎么回应,整个人是眩晕的。
片刻,伍清舒退开一步,朝街边招手,他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上了出租车后座,在黑暗里,他终于拿回主动权,他一手捧着她的侧脸,一手捉住了她要去推开他的两只手,按在自己胸口。
直到谁都喘不上来气,他才退开。
她好像生气了,“这是车上!”
他笑,下巴抵在她肩头,低声说,“姐姐你摸一下我的耳朵,是不是好烫。”
伍清舒的手也热起来了,手指捏住他的耳垂,像是火星与火星的接触。
他一贯很排斥叫她“清舒姐”,这个时候突然叫“姐姐”,谁都知道是故意的。
后半程他一直抱着她,像是怕她会化为一缕烟就消失了一样的那种拥抱。
车到了小区门口,下车以后,伍清舒说:“你去趟便利店。”
“你需要什么?”
伍清舒看他,“……这个也要问我吗?你喜欢什么就买什么啊。”
陆濯一下愣住了,半晌反应过来,“……我有个问题。”
“嗯?”
“我现在是你……男朋友?”
“你不愿意?”
陆濯笑了一下,而后摸了一下鼻尖,“……是不是太快。”
“你不想要就算了。回去打游戏吧。”
陆濯当下就有点进退两难,最后心想,有备无患,万一呢。
自诩什么场面没见过的当代男大学生,在将镭射包装的冈本放到收银台上时,还是颇觉得不自在,好在他不至于掩耳盗铃地再拿一盒口香糖。
伍清舒还站在原地,似乎已冷得不行,不住跺脚。
他走到面前之后,她便转身飞快往里走,他两步跟上前,很是强硬地将她的一只手从口袋里拽出来,握在自己手中。
伍清舒抛给他一个“你好麻烦”的眼神,但是没将他甩开。
家里空调和油汀都开上了,伍清舒说要先去冲个热水澡,脚太冷了。
陆濯坐在沙发上,听里头水声哗哗,有种如坐针毡之感。
过了快二十分钟,伍清舒才从浴室出来,脸已让热气熏得发红,她问:“你要洗澡吗?”
“……嗯。”
“那趁现在。不然水要再放一会儿才热。”
陆濯觉得自己今晚特别逊,好像每一步都是被人推着在往前走。
他还是觉得太快,这不是他一开始预期的节奏,为了让自己冷静些,他偷偷在浴室里自己解决了一次。
洗完澡出来,伍清舒正裹着绒毯坐在沙发上,PS5主机已经打开了,她没在过主线任务,操纵着角色打猎看风景。
他在她身旁坐下,她脑袋很自然地靠过来,靠在他肩膀上。
沐浴露一股甜香,和她的气质截然相反,陆濯意识到,刚刚自己解决过了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用。
好在,伍清舒并无下一步的举动,仍旧漫无目的地玩着游戏。
时间被拉长了一样缓慢。
最后,还是陆濯在这场比拼耐心的漫长拉锯战里败下阵来。
他伸手去拿她手里的游戏手柄,她只顿了一下,没任何反抗地让他拿走了。他躬身将手柄放置于茶几上,身体后靠时,偏过头,低头便吻住她。
不必过分高估自己的理智,陆濯很快认识到,后续发展顺理成章得根本由不得理智思考。
直到倒在伍清舒卧室里燕麦色的床单上,触及她微微发颤,而起了鸡皮疙瘩的皮肤时,他才知道,她也没有她表现得那样冷静。
陆濯在黑暗里亲吻她湿漉漉的眼睛。
在重要时刻他从来不喊她“姐姐”,他喊她“清舒”,他说,“我好喜欢你。”
好孩子气的措辞,但她不知道为什么想要落泪。
直到凌晨三点,他们才睡过去。
陆濯是进步神速的天赋型选手,开始她还能开他玩笑,问他要不要我教你;后来就为自己的这句话遭了“报应”。
和方绍完全不同。
她和方绍的每一次都有种最后一次的毁灭感,也因此好像总是非常焦急,而且势必要用痛来证明一些什么。
而陆濯温柔又耐心,让她天然信任,可以慢下来,每一个步骤都能尽心享受。
入睡之前,伍清舒伸手抱住他。
他已经睡着,呼吸沉缓。
她于是轻声说:“我也好喜欢你。”
10
过年的时候,捱不住陆濯的一再请求,伍清舒答应让他去拜访她外婆。
初一那年,伍清舒妈妈去世,父亲不到三个月就另娶。继母是个很不好相与的人,她带过来的那个儿子更是个小王八蛋。
伍清舒手臂撑住中间的收纳盒,探过身体与陆濯接一个等待好久以后终得实现的吻,漫长得愿意让她耗尽余生。
应当没停多久,车内还有稀薄的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