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说母亲过世了,当年也是母亲自知命不长久,才寻到了叔父,将我交托给他”。
苏鲤语气微黯,不过很快又笑了笑道,“不过叔父说,母亲死得其所,又可与父亲相聚,必安然于九泉之下,我倒是不必伤心的”。
华平乐很想摸摸他的脸,又或是握握他的手,但最终她只是道,“我们再来一局”。
入夜时分,华平乐已招待苏鲤用了晚膳去了客院,忽地听说苏羡予来了。
华平乐看了看更漏,这个时辰,倒像是苏羡予并不知道苏鲤来寻她,下衙后得知了便立即急急赶至。
华平乐想到苏鲤若有似无的亲近,心中起疑,便吩咐将苏羡予安排到卷耳院去。
卷耳院是修建山庄时特意辟出来的客院,设有方便偷听的传音密室。
她让华平安去接待,自己则在苏羡予进入卷耳院前潜入了密室。
她等了一会,才听到了华平安带着苏羡予和苏鲤进入房间的声音。
苏羡予还未用晚膳,华平安十分周到地陪着他用了晚膳,才告辞离去。
苏鲤却留了下来,等华平安走后便迫不及待问道,“叔父,你怎得也来了?”
苏羡予声音微带疲倦,“在外勿要多言,其他倒也罢了,最后一场的策论,默一遍我看看”。
苏鲤只好按下性子,将写的文章默了出来。
苏羡予却不肯看,撑着额头疲惫道,“我有些累了,你读给我听”。
苏鲤便将文章读了一遍,他叹了一声,“文风绮丽,肖似你父,只怕不得石祭酒的喜。
前五应该不成问题,但若想拿前三,有些难”。
石祭酒继章祭酒之后接掌国子监,做了这一届春闱的主考。
苏鲤到底少年心性,听了不由失落道,“华二姑娘还在等我探状元花送她”。
大萧惯例,春闱前三之外,很少有能点为状元的。
华平乐在密室中听得清清楚楚,在心里将苏羡予骂了个半死。
像兄长文风绮丽怎么就不好了?怎么就不得主考的喜了?非得像你个棺材脸死鱼眼才得主考的喜?
苏羡予默了默,道,“卷子要到后天才可批阅,石祭酒年纪大了,这两天得个风寒痢疾的却不罕见,最后的名次未必就是他做主的”。
苏鲤,“……”
叔父,你这意思是说为了换个喜欢绮丽文风的主阅官,要给石祭酒下药?
苏羡予好似没看到苏鲤一言难尽的表情,淡声道,“时间不早了,回去歇着吧,后面还有殿试,不要懈怠”。
苏鲤不肯走,软声问道,“叔父,我父亲写文章也是与我一般喜用骈句,偏好丰丽么?”
“阿玠,喜好一切浮华美好的东西——”
苏鲤见他说了一句就止住了话头,忙道,“叔父,你多与我说说父亲”。
他觑着苏羡予的脸色,见他明显不想深谈,忙改口道,“或者说说姑姑也好”。
叔父应该会愿意说说姑姑的吧?
“阿鱼——”
苏羡予喃喃念了一声,“阿鱼与阿玠很像,很聪明,不过她不像阿玠心软,决定了的事,谁都不能叫她心软,阿玠不能,福娃娃也不能”。
苏鲤心头微跳,试探问道,“我记得姑姑闺名是讳瑛,阿鱼是小字?”
苏羡予神色微黯,“阿玠自幼患有腿疾,阿鱼又天生心疾,被远远送到了福州,养在尼姑庵。
阿玠一直惦记着见她,却因为腿疾根本无法成行。
在阿鱼七岁那一年,我瞒着所有人偷偷去了福州,伪作走失,托庇于那家尼姑庵,给阿鱼画了许多画像,寄回京送给阿玠,写信对他说——”
苏羡予浅色的双瞳迷离涣散,仿佛透过面前的如玉少年看到了当年那个玉雪可爱的女童。
“对他说,阿鱼脸小小的,下巴尖尖的,眼睛又圆又大,却又总喜欢皱着眉,看人的时候特别像一只气鼓鼓的金鱼,待她及笄,你可以送她一个小字,阿鱼——”
密室中,华平乐猛地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久远而模糊的记忆逐渐清晰。
九方雁,那个自称九方雁的男童竟是苏羡予!
她自小长在尼姑庵,身边除了尼姑、婢仆,就只有一个连晏清,生活单调得近乎乏味,对于自称走失托庇于尼姑庵的九方雁印象很深。
算起来九方雁的确跟苏羡予差不多年纪,但明明九方雁是个又丑又脏,还掉了两颗门牙的小黑蛋,跟苏羡予有哪点像了?
不可能,不可能!
苏鲤见苏羡予神色怔忪,不再往下说了,不由催道,“然后呢?”
苏羡予回神,“我那次本是准备去帮阿玠一了心愿,就离开霍家,去寻母亲。
阿鱼却对我说,九方哥哥,你还这么小,在路上肯定会被拐走卖掉,说不定还会饿死病死,不如就留在尼姑庵,等长大了再去寻你母亲。
我从现在开始就把月钱攒起来,到时候肯定很多,再借给你,一定够了!”
华平乐麻木地听着苏羡予冷淡却掩不住感伤怀念的声音,那番话,她只跟九方雁说过,连晏清都没听到。
那段时日,恰逢连晏清外公过世,他被接回了连家。
“……父亲不肯认我,所有人都和我说,我娘死了,可是我不相信,我要去找她”。
这是九方雁和她说的话。
“……阿玠、阿鱼,你们且记好了,阿采他,万不可与之深交。
他父亲不肯让他认祖归宗,只能托庇于我,而他母亲,他应当是一直将他母亲的死怪罪在我身上”。
这是父亲和她说的话。
两相验证,苏羡予就是九方雁!
而当初那个小小的九方雁与她说的都是实话!
华平乐仔细在脑海中回忆勾勒九方雁的模样,眼睛,对,眼睛!
九方雁的瞳色非常特殊,是一种很浅的浅茶色,与苏羡予一模一样!
华平乐回想起那个黑黑的、丑丑的、睁着一双浅茶色的眼睛看着自己,问自己可不可以用画跟她换馒头的九方雁。
因为父亲的话,她一直提防他,防备他。
她从不知道当年刚刚九岁的他曾因为要一了兄长的心愿,在寻母的路上绕了个大大的弯,代兄长来看自出世就再也未见过的妹妹……
“叔父——”
“回去吧”。
苏鲤默了默,躬身退了出来。
华平乐耳听着苏羡予喃喃念叨了两声阿鱼就再没了声响,默默发了半晌呆,起身离开了密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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