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今年四十九了,连姑娘出世时奴已经六岁了,记事了,听很多香客说起过,也就记得了。
后来连姑娘又送到了我们庵子里养,印象又格外深些。
奴那时候最会做鞋子,连姑娘的奶娘经常让奴帮忙给连姑娘做鞋子。
连姑娘十七岁的时候离开了庵子,那时候她的鞋子已经要做的比一般男人鞋子的尺寸都要大”。
“鞋子大,有可能是脚有畸形,也有可能是那位连姑娘本是男扮女装”。
金氏又扫了年鱼一眼,“官爷,连姑娘因为脚生六趾,一般人做的鞋子穿着不舒服。
当时奴因为手巧,被挑中给连姑娘做鞋子,经常给连姑娘量尺寸。
虽然是隔着袜子,却也能看出和正常人不同的”。
她说着想了想,又道,“那时候还有个连家的表姑娘也在庵子里,姓霍。
连姑娘在家中不论序齿,霍姑娘却叫她十二姐姐,就是因为连姑娘天生六趾。
因为霍姑娘叫她十二姐姐,所以后来整个庵里的人都叫她十二姑娘。
连姑娘不爱说话,不爱见人,偶尔出门总要戴着帷帽.
霍姑娘却不同,爱说爱笑,还经常送吃食给附近的婆婆童子。
每次送,她都会说这是我和十二姐姐一起做的。
所以,附近的人虽然从未见过连姑娘,却都跟着霍姑娘叫她十二姑娘。
那些童子现在肯定都长成大人了,说不定还有人记得,你们派人一打听就知道”。
苏羡予挑眉,“天生六趾,约莫是很怕别人提起的吧?为何霍姑娘会专戳她表姐的痛处?”
金氏脸上浮出向往的神色来,“官爷,您不认识霍姑娘,不知道。
霍姑娘天生心疾,一犯病,就疼得浑身发抖,严重了还会闭过气去。
可就是那样一个小人儿,自己还生着病,却最会体贴别人。
天天跟着连姑娘喊十二姐姐,说连姑娘的六趾是老天爷的恩赐,别人只有十根脚趾,她有十二根,肯定比别人都要厉害!
官爷您不知道,霍姑娘小时候生得跟观音菩萨跟前的玉女童子一般,无论是谁都要喜欢的。
她说的话,就算再没道理,别人也总是忍不住要信的”。
苏羡予端起酒杯遮住面容,不,他知道的,他比谁都清楚,那样一个小人儿,又有谁不喜欢……
“连姑娘从小就沉默寡言,不爱笑,不爱见人。
奴私心估摸着,应该是因为脚有六趾,总觉得自己见不了人。
她身边伺候的人,还有我们这些尼姑,甚至她的亲人都战战兢兢,不敢稍有提及,生怕伤她的心。
但霍姑娘偏偏不,好像是霍姑娘七岁的时候,约莫是不知怎么发现了连姑娘与别人不同,就开始一声声地喊着连姑娘十二姐姐。
说来也奇怪,连姑娘一点都不在意,霍姑娘叫一声,她应一声,眼见地开心多了,在她身边一天说的话,比往常跟我们一年说的话都多!”
程尚书又一拍惊堂木,“兀那金氏,你可知道公堂之上说谎是要砍头的!”
过往的回忆好像给了金氏勇气,她没有再吓得一哆嗦,认真反驳,“官爷,这样的事,有什么好说谎的?官爷要是觉得奴在说谎,单管派人去打听就是了”。
年鱼懒洋洋一笑,“各位大人,要不要本座除了鞋袜?”
程尚书几人面面相觑,年鱼阴恻恻看着苏羡予意味深长一笑,“或者,等本座除了鞋袜,苏尚书也还是要泼上一壶滚水,再上手摸上一摸?”
苏羡予仿佛没听懂他话语中的讥讽之意,淡淡开口,“来人,带年掌印去检查”。
年鱼被带去了后堂,金氏殷殷看向苏羡予,“官爷,您看着最像好人,您能不能告诉我那位锦衣卫官爷说的话会不会算话?”
程尚书咳了咳端起茶杯,他不就吓唬了她两句,怎么就不像好人了?
苏羡予放下茶杯,认真回视,“佛祖说人世苦难皆是修行,姑娘这般急于脱离修行,佛祖会不高兴的”。
金氏喃喃动了动唇,忽地捂住脸无声啜泣起来,这么多年了,竟还是不够么?
“姑娘莫怕,如果姑娘说的是真话,待此间事了后,我会为姑娘赎身,送姑娘重去庵中修行”。
金氏缓缓放下手,一双被泪水浸透的眼睛清亮干净,恍惚就是当年那个和小小的连晏清,小小的霍瑛一起念经坐禅的小尼姑。
“真的?”
苏羡予认真点头,“真的”。
“那,那——”
金氏下意识拢了拢衣领,又理了理袖子,眼睛四下胡乱打量着自己,喃喃念叨,“那,那佛祖会不会,会不会嫌弃,嫌弃我——”
嫌弃我脏?
苏羡予起身走到她面前,单膝蹲下,拿出帕子仔细为她擦干净脸上的泪痕,又伸手理了理她鬓边凌乱的发丝。
“不会,苦难只会让佛祖看到你的向佛之心。
恶人放下屠刀尚且能立地成佛,佛祖又怎么会嫌弃你?
好好活着,到你功德圆满,佛祖自然会来渡你”。
他的声音清冷依旧,却莫名带着让人坚强的温暖力量。
金氏死死捂着嘴,泣不成声。
苏羡予起身,就看到年鱼已经随着衙役回来了,神色莫测地看着他。
苏羡予朝年鱼一揖手,回去坐下。
衙役上前回话,年鱼没有六趾。
程尚书咳了咳,询问看向孟老首辅,孟老首辅摆手。
程尚书便吩咐将金氏带下去,再遣人去福州打听。
金氏顺从跟着狱卒离开,在踏出大堂那一刻,她忽地回头对苏羡予道,“官爷,您和霍姑娘很像,很像——”
随着话音,她含着泪笑了,仿佛透过苏羡予看到了那个小小的,温暖的霍瑛,看到了自己无忧无虑的少年岁月……
金氏被押走后,年鱼又被送回了刑部大牢,霍延之和九方凤自然也跟着走了。
苏羡予与孟老首辅几人商议一番后,便也出了刑部。
许是金氏提起了往事,他只觉心口处空荡荡的,却又压抑得厉害,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苏羡予,这里这里!”
整个京城直呼他姓名的只有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