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询问张亟本人,他自然真心认为老师具备神力,既然真有神力,那自己等人攻入建平,也是迟早之事。
当初典无恶派他统军,便是看中他忠心耿耿,张亟为人固然无能怯懦,却是自始至终都对玄阳上师的话毫无怀疑的那一批人。
这个被委托了一路大军的统帅此刻正有些不安地待在自己的帐子里,其实他这里距离士兵们的住处并不近,但张亟却总是恍恍惚惚地觉得,营中那些令人不安的鼓噪声时刻萦绕在耳边。
副将继续苦劝:“将军无需多虑,咱们这便人马多,大多又一直在城中休养,气力充足,那师氏小儿手上能打的兵马远比咱们少,现在动手,正是合适时候。”
张亟闻言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似乎有话要说,片刻后却又重新坐下,眉头紧缩。
副将见到这一幕,倒没有多么沮丧,他十分了解自己这位主官,知道对方是一个缺乏坚定意志的人,如果一件事情可做可不做,那张亟多半是会选择装死到底,能有现在的表现,就已经算是动心了!
“当日天威大将军派将军过来,便是为了吞掉建平此路兵马,对陶贼从两翼形成包抄合围之势,若是将军迟迟不动,岂不耽误天威大将军的大业,不若尽出城中精锐,一鼓作气,将之击破。”
说到这里,张亟面上的犹疑之色果然更重,片刻后终于开口:“这些日子你也瞧见了,那师氏小儿手下的人马并不容易击退,若是大军尽出,恐怕损伤严重……”
副将再接再厉:“既然是打仗,就必定会有所损伤。”顿了顿,道,“但将军细想,咱们出兵,究竟所为何来?”
张亟肃然以答:“自然是为了完成老师当日未尽之大业。”
副将道:“既然如此,当以横平事为重——只要将军不曾负了大将军,就算再怎么损失兵卒,也无关大局。”
——横平县就是如今典无恶以及那位假泉陵侯的所在。
副将分析完领导的态度,又开始分析下属们的想法:“东部黔首投效于将军麾下为兵卒,自然是为了推翻伪帝,建立大业,如今迟迟不动,恐怕会有些不安。”
身为将领,此人的在兵事上的能耐同样十分一般,但因为经验丰富,分析情况时到底比张亟多了些条理。
若是单以个人能力看,他倒比张亟更适合,可惜因为玄阳上师本人死得过早,剩下的徒弟全部威信不足,典无恶接手这摊子事情后,为了保证管理的稳定,只得任人唯亲,直接导致上层将领整体水平不足,反倒是像昔日卢嘉城那边的本地豪强,作战水平有可能更高一些。
——在温晏然原本的想法里,东部的叛乱肯定最后是能镇压下来的,但也必定会对国家实力造成严重损耗,并就此埋下隐患,而随着她个人统治的动摇,那些隐患也会一股脑爆发出来,然而随着当日燕小楼忠心耿耿地手起刀落,东部的局势已然不可避免地跑偏到了另一条线上。
张亟沉默良久,总算开口:“既然如此,那何时动手才好?”
副将面色一喜,道:“越快越好。”又补充了一句,“将军动手之时,当传令谷丰兵马,令他们与将军前后夹击,这样以来,师氏小儿必然难以逃脱,只能被咱们歼灭于此。”
按理而言,纵然选择出兵,也不该这么慌忙,只是这位副将有些私心,他担忧张亟事后又感到后悔,所以才尽力催促。
张亟本就是个态度不够坚定的人,何况对方用典无恶做借口,于是叹了一声:“既然如此,那就依你所言。”
副将一喜,直接就地拜了一拜。
师诸和的大营距离大邑城约莫二十里,之前他是主动派兵过来找大邑这边的麻烦,这次则是大邑的兵马亲自找上门。
兵卒从城外的营寨中涌出,先做好防卫,接着城门打开,精兵们自内涌出,在副将等有打仗经验之人的指挥下,就地集结成了锥行之阵,从天空俯瞰的话,形状如同一个“▲”,显然是打算靠着骑兵的冲击力,将建平大军直接击破。
两边的距离不算近,大军集结摆阵又是一件格外消耗时间的事情,给师诸和那边留下了足够的应对机会。
——单从行动粗糙程度看,就算与张亟等人对敌的不是师诸和而是厉帝,也会产生一种我上我也行的错觉。
与此同时,师诸和也在布阵,他善于治兵,指挥起来自然比张亟更有条理。
既然是野地遭遇战,留着大营也是累赘,他令兵卒们将营地迅速拆除,只留下一些影响马匹行动的防御工事,然后倒摆雁行阵,在原地以逸待劳。
————雁行阵的阵型以两翼及中部的兵马为主,俯瞰图类似于一个两侧打开一些的“U”字。
两边各有前哨往来,经过一番试探后,大邑的兵马终于开拔,数万人一齐出动,在大地上掀起滚滚烟尘。
最先出现在建平军队视线范围内的是敌方骑兵,那些兵卒举着手中的兵器,呼啸着冲了过来——并非是他们缺乏大局观,未曾发现这里放着的是一个类似于袋子开口似的雁行阵,而是作为一位小卒,这些人根本没有辨清楚局势的能力——须臾之间,头部的骑兵已然稀里糊涂冲了过去,中间不断有人惨叫着坠马,其他人固然注意到同袍在地上,却无法刹住脚步,只能径直践踏了过去,后面的兵马也随之涌上
将官们的旗帜高扬在上空,叛军们越过外围防御,像潮水一样涌了过去。
张亟虽然胆怯,但也不得不出来督战,他此刻正坐在战车上头,身前身后都是一片黑压压的人潮——数万兵卒实在是一个过于庞大的数字,大邑城内的其他人都没有这等威信,必须由他亲自指挥才可。
角声漫天,令人心动神移,张亟忍不住从车上站起来,四处顾望,却根本看不见军阵的尽头,这一刻,甚至连他自己在内,都化作了眼前这片潮水的一部分,只能顺势往下流淌。
身为一个缺乏临阵作战经验的人,张亟胸中的骇然之情自然难以言喻,而与此同时,建平这边的将官们其实也有类似的心惊之感。
虽然不管是师诸和还是任飞鸿,都不是第一回上战场,也不是第一回临阵指挥,但领着数万大军与敌人对战的经历还是首次,不少将领也明白了,世上为什么会有纸上谈兵的说法,毕竟一个没有亲历过战场的人,就算所学再多,也根本想象不到这种两军交战的真实场景。
一个平素以勇武著称的年轻小校眺见这一幕后,居然两股战战,掉头欲走,被身后的军司马毫不犹豫地砍断了脑袋。
——在这种关键时刻,行事稍有不果断之处,就可能导致阵型溃散。
师诸和摆开的乃是倒置的雁形阵,叛军不断往前冲,可惜受路障影响,无法冲得太快,而建平大军这边却在有条不紊地往后退——雁行阵两翼都是骑兵,那些骑兵注意与敌人保持距离,同时手持强弩,不断抛射,用箭矢的火力对敌人进行压制。
摆在两翼骑兵中间的是步兵,其中大多都是戟兵与盾兵。
锥形阵的先锋队伍狠狠撞上了步兵方阵,他们被迫停住,但后面的骑兵却没有停下,继续冲上,仿佛是一波又一波拍打在礁石上的海浪,被夹在最中间的那些人,有一大半竟是死在自己人的兵器之下。
在两军的阵型发生交错的时候,师诸和指挥兵马,让两翼骑兵主动向内压缩,同时封住后路,免得叛军从中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