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下真把厌西楼拍懵了,肩膀脱臼的痛楚不是每一个人……每一只狐狸都会承受的。
他又气又痛,眼睛里都泛出晶莹的泪花了。
厌西楼磨了磨牙,转头就要隔着鹿雁冲万金油嚷嚷,结果发现万金油连着椅子将鹿雁和他自己的位置对调了一下。
现在万金油就坐自己身边,但他不看自己,他看鹿雁。
厌西楼:“”
厌西楼莫名就更生气了!
“万……”
“嘘!”
厌西楼才开口,万金油就抬手阻止他说话。
对上大师兄那双看过来的含着泪光,红通通的眼睛时,鹿雁的心砰砰跳。
大师兄他刚刚听到了?那他……
万金油……不,鹿归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妹妹还活着,更没有想过会在这里遇到她。
前两日他在无涯谷摸地形时,无意间摸到了一处小孤峰,孤峰上就只有一座小木屋,里面陈设的东西很简单,也很普通,甚至因为年岁太过久远,大部分早已腐化。
可有一样东西,这么多年过去却依旧完好无损,上面除却被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外,甚至还有当初妹妹身上天生的香气,比梅香浅淡的香气,带着点甜味。
是妹妹的小肚兜,红色的,上面是娘自给她绣的名字,还有‘岁岁平安’这四个字。
娘是个医痴,平日里除了精修医术与修炼外,别的都不擅长,若非与爹青梅竹马,若非爹当年愿意给她尝百药,她都不会与爹成亲。
他出生后,爹说娘也就随便看了一眼,但是妹妹出生后,娘就很欢喜,医也不修了,整日抱着妹妹逗弄亲亲,从来不做针线活的她更是拿起了绣花针。
给妹妹做的那个小肚兜的面料是水火不侵的上古龙鳞与鲛丝制成,那面料足够做一件裙子,多余出来的一块布,娘才给妹妹做了这个肚兜。
为了绣好上面的字,娘练习了很久,他记得当初娘说,等她的手艺再好一些,就给妹妹做一件水火不侵的裙子,再炼制成法衣。
他们一家住在最南边的一处幽谷里,靠山靠水,娘还种了一片药田,爹养了一些鸡,旁边有一处空地是平日爹教自己修炼之处,他们过得平淡且温馨。
可惜,所有的一切在妹妹出生半岁后就都毁了。
娘将那件料子封锁在芥子囊里,因为妹妹是在娘出外替人治病时丢的,所以她将一切过错推到了看护妹妹的爹身上,她和爹大吵一架,差点把爹毒死,从此和爹一刀两断,水火不容,性格也大变,自妹妹丢失后,她再也不愿意见爹。
原本最是温柔爱笑的爹再也没有笑过,一夜白了头,自责至今,连话都没有说过,一直在找妹妹,却很是自闭,不愿与人接触。
当时留下的周围证据都显示妹妹是被野狼拖走吃了,只是爹和娘一直不相信,他也不相信,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希望越来越渺茫,彻底成了绝望。
就连他,也与爹娘有几百年没有联系过了。
可现在,从绝望里却忽然生出了花。
鹿归盯着鹿雁看,眼底湿漉漉的,鼻子酸涩得不行,他仔仔细细端详面前的这张脸,黑珍珠一样的眼睛,和她小时一模一样,嘴角的小梨涡也一样,单打独斗的一只,笑起来才有。
只是,她身上没有小时候天生自带的浅淡梅香味道,所以他当时疏忽了,没有多问一句她的真名。
鹿归丝毫不怀疑,这就是他妹妹,从第一眼见到时的感觉不会骗他。
他又想起第一次见时,妹妹就叫他哥哥了,顿时眼泪狂流,止也止不住了——鼻涕泡都要出来了。
鹿归张了张嘴,回想起来第一次见面时那兔崽子说的‘阿妹’两个字,当时他就要喊出‘阿妹’两个字。
结果就被鹿雁捂住了嘴巴。
鹿归操着一张英俊猛男剑修的脸,泪眼婆娑地看着鹿雁,还有点委屈的样子,眼神里写着‘阿妹你干什么阻止我喊你?’
鹿雁十分感动鼻子酸涩地看着大师兄……看着哥哥。
她很确定,面前的就是她哥哥鹿归,因为富贵一直在她耳边叭叭叭:“太令人感动了,原来万金油就是主人的哥哥,原来一切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但她不知道哥哥怎么就忽然确定她是他妹妹的,难不成就因为听到刚才她和恩人的对话吗?
不!肯定是他们兄妹心有灵犀!
鹿雁冲着鹿归眨了一下眼睛,表情认真,眼神里表达出一个意思——‘哥,我们先稳住!’
鹿归一个大老爷们哭得和傻子似的,他抹了一把眼泪,点了点头,他有许多话想问妹妹,比如,她这些年在哪里,又在做什么,身上怎么不香了,又怎么会和那个狗崽子在一起的?
在旁边抱着国强的黎素素一脸状况外,她与万金油也算是认识很久了,还第一次看到他哭得和个傻子一样。
厌西楼本来晃着一只胳膊很生气,但看见万金油这样子,也回过味来,小声哼了一声,然后转头面朝着朝这儿走过来的几人,把气全撒对方身上了。
他用那只没脱臼的手一把将背后的唳血剑把了出来,俊美的脸上是暴躁跋扈的神色,他说道:“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我这把剑名为唳血剑!”
“是你!犬西楼!”
澹青枫从人群后面走出来,几天不见,他的脸上青黑一片,早就没有往日的风采,眼窝也凹陷了下去,很是憔悴,他拧眉看着厌西楼。
厌西楼实在是忍不了了,犬西楼,犬西楼,又是犬西楼!
他冲着澹青枫就冷笑着一字一句地说:“本大爷叫厌西楼!!讨厌的厌!”
澹青枫一听,怔了一下,一下被厌西楼带偏了过去,仔细想了想,‘厌’和‘犬’字的确相似,若是文盲的话,确实可能写错。
原先他想着虽然不会有人取假名取个犬字,但他想到如果是毒瘤一家的话,就没什么不可能了,如果毒瘤鹿归还是个文盲的话,这错别字也能接受了。
“哼!你说你这把剑是唳血剑就是唳血剑了?这修仙界本就很少人见过鹿归那把‘好剑’!”
人群里不知名杠精杠了这么一句。
厌西楼冷笑一声,站了起来,二话不说,直接挥剑斩了出去,直冲着刚才说话的男修。
唳血剑本就是古朴气息浓厚的利剑,厌西楼这忽如其来的气势恢宏的一剑竟是令人感觉到威压。
众人纷纷躲开。
鹿雁和鹿归眼神对话完就看到厌西楼这边的动静。
剑已经挥了出去,要阻拦已经来不及。
更何况鹿雁没有想过去拦,鹿归更没想过去拦。
就是鹿雁回想起之前厌西楼用唳血剑的种种不太美妙的经历,她就有点担心,一颗心都提了起来,盯着厌西楼的剑气。
剑气如虹——和以前一样。
剑鸣如虎啸——和以前差不离。
剑势逼人——和以前相同。
剑风如狂风——好像也一样。
‘轰——!’
等鹿雁再一眨眼,就看到那剑气直接将正前方一排桌子全部劈成了两半,轰炸开来,靠得近的人竟是有被那剑气割伤皮肤的。
鹿雁:还好还好!
众人探查不到厌西楼的修为,却是被他这么不经意间随随便便挥出来的一剑震慑到了。
他是谁?
什么时候又出了这样一个剑修?
远远退到一边的合欢宗宗主钟天离瞥了一眼地上的剑痕,立刻就说:“不要误伤,此人的剑虽然特别,但剑痕没有呈闪电形,不是鹿归。”
富贵忍不住叭叭叭:“他们有没有想过,就算笨蛋天狐不是鹿归,但有没有一种可能,他身边的人就是鹿归?”
鹿雁看到厌西楼的剑成功挥出去后,真的大大松了口气,她忙去看厌西楼的神色,就见他一如既往地自信,满脸就写着‘本大爷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剑会失败!’的表情。
鹿雁:“。”
鹿雁不懂,但鹿雁大为欣慰,而且鹿雁忍不住笑出了声。
鹿归:我妹妹对着我笑了,我真感动!
他抹了一把眼泪。
鹿雁无意间瞥到了哥哥眼神:“……”
厌西楼冷笑一声,自己咔嚓一下把脱臼的手复原了,另一只手拄着唳血剑,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他的高马尾辫子还在随风飘扬,整个人写着‘飞扬跋扈’的气质。
他说:“我们清虚剑宗绝不受辱!”
鹿雁立刻嗯嗯两声,表情严肃:“绝不受辱!”
鹿归又抹了一把情不自禁潸然泪下的眼睛,看了一眼一边的厌西楼,怎么就那么手痒堵心呢?
一旁黎素素有点看不懂这清虚剑宗三人组,她有点感觉自己被排除在外了,只好抱紧了怀里还不会说话的国强。
人群里,有人又说:“既然那不是鹿归,那鹿归一定另有其人,就算下毒之人不是鹿归,那也定是与鹿归有关!宁剑尊,我建议立即封锁城主府,布下结界,今日我等必须要捉到此人!为修仙界除害!”
“此时封锁会不会已是来不及?有没有可能那人下了毒后已经离开了?”
“那你说如何?这仙宴大会本就是为了商讨对付鹿家三大魔头的,现在却是在这么多高境修士眼皮子底下发生了这种事,我等颜面何存?今日必须封锁,将此人揪出来!”
“我觉得……诸位没看见黎素素也在吗,她向来作恶多端,指不定此事与她有关!”
站在一边脸色苍白,嘴角还有血迹的宁风免压着扭来扭去的灵心,替她锁住了经脉止了血。
但此时他根本没有多少心思再去关注灵心,更没心思管黎素素。
宁风免盯着坐在最后座的鹿雁,看着她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她笑起来时左边嘴角有一只小梨涡,心越来越往下沉。
她是他当初从天涯之南的小幽谷里找到的那个天生魔心的孩子,鹿雁。
与天生灵体的人一样,她同样可以倚靠着这魔心修炼容易,晋境简单,更能容颜不改,长寿无疆。
即便千年不见,他还是认出来了,怪不得刚才擦身而过的时候,他会觉得眼熟。
他将鹿雁关在无涯谷小孤峰上,封了她的灵脉,不许她修炼,也意外断了她天生的体香,将她当做一个物件一样关了十六年,他替她改了名字,让她从此名唤阿四,对外宣称是自己的第四个徒弟,身体不好需要先静养几年。
青枫和焕云的心都在灵心身上,只当灵心是小师妹,他们心里是不承认这个小师妹的,所以也都没去见过她几次。
只有他这个师父,每隔几天就会去看她一次,给她带一些容易储存也容易填饱肚子的蜜糕,她很喜欢吃,偶尔也给她带些小玩意,她极为聪敏,很多事情他没教过,但是下一次去见她时,她竟然自己就会了。
就这样过了十六年,所以,若问这世上谁对她的样貌最为熟悉,那就只有他,就连鹿雁的父母见到她都不一定认得出来。
因为在鹿雁很小的时候,他用秘法,给鹿雁改过样貌,稍稍变动,改去了那些与鹿家人相似的地方。
唯独左边嘴角那个小梨涡,无论如何都改不掉,才是保留下来。
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会在无定九幽之外看到她,更没想到会在自己的城主府见到她。
鹿雁从无定九幽出来了,如此说来,修仙界要大乱了,好不容易压制一千年的大妖大魔即将现世祸乱。
但是,她究竟是怎么从无定九幽出来的?是鹿归的那一剑?
也不对,当初他给她下了‘命令’,除非他带着蜜糕去找她带她出来,否则,她不会出来的,没人知道这件事。
何况,鹿归也不知道鹿雁就被关在无定九幽深处的天锁阵墓穴里,那一剑应当只是凑巧,天锁阵墓穴要去到地底深处。
宁风免的眉头越皱越紧,他朝着右侧看了一眼,唤来萧焕云,“照看好你师娘。”
他着重强调了‘师娘’两个字,然后将中毒的灵心交了过去。
宁风免穿过人群,面色冷淡平静地往鹿雁走来——鹿雁必须回到无定九幽去。
早在宁风免盯着鹿雁看的时候,鹿雁就注意到了他的目光。
富贵忍不住紧张起来:“主人你得稳住,他现在一定特别想把你弄回无定九幽去!稳住稳住!”
鹿雁:警觉。
富贵:“咱们得有所行动了,先发制人,按照主人之前许多次做的那样,让对方无路可走!”
鹿雁:明白!
富贵:“……但你怎么不动?”
鹿雁不理富贵了,她站起来,重新坐在了鹿归和厌西楼中间,并对黎素素招了招手。
感觉自己被排除在外的黎素素哼了一声,慢吞吞抱着国强凑了过来。
鹿归虽然不爽厌西楼又坐回妹妹身边,但因为是妹妹主动换的位置,他只好强忍着。
鹿雁开始告状了。
而且,她声音洪亮,理直气壮。
她说:“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宁风免从我爹爹和娘亲身边拐走,然后把我关在无涯谷的一座小孤峰上十六年,这十六年还什么都不教给我,还封了我的灵脉,让我不能修炼,十六年后,他把我带到了无定九幽,进到了地底深处的一处墓穴里,把我关在这墓穴里,并下了天锁阵。”
她顿了顿,换了口气。
鹿归听着这些,胸口不断起伏着,皱着眉脸色越来越难看,鼻子酸涩,极为心疼,也极为生气。
“然后呢?”
厌西楼也极为生气,浓眉倒竖。
黎素素听得稀里糊涂的,但听出来此事和当年无定九幽妖魔大乱有关,她皱了皱眉。
鹿雁声音铿锵有力,她说:“然后我就被关了一千年,直到恩人将我从无定九幽带出来,而宁风免将我拐走并等十六年再将我带去无定九幽是因为灵心,天生灵体的灵心千年之前牺牲身和魂镇压无定九幽之下的妖魔,但是宁风免和灵心早就算计好了灵心重生,但她重生的话,神魂就会离开无定九幽,所以,宁风免找到了我,我的体质……有点不一样,我不能净化妖魔,但我能震慑妖魔,他就让我替代灵心的神魂镇压在无定九幽。”
天生魔心这件事,鹿雁想了想,没有立即说出来。
魔心听起来不像是好事,她怎么也不能让哥哥担心,而且,周围那些偷听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人,万一他们就抓着自己魔心这一点胡说八道怎么办?!
厌西楼全明白了,原来小器灵不是器灵,但是她比器灵还厉害,能震慑妖魔!
所以这宁风免怎么干得出来这种事?!他和灵心该死!
鹿归全明白了,想不通的事情,此时全有了结果,是宁风免拐走的妹妹,只因为他想与灵心在一起,便让妹妹替代!
他的牙关紧咬着,英俊的脸上是难得的正色。
但,他皱眉看了一眼黎素素。
黎素素也全明白了,她说怎么灵心那样的女人怎么会愿意舍身取义奉献自己净化妖魔,后来灵心又怎么重生回来能离开无定九幽,原来是他们早就想好了替代的人,根本不是什么神器压在无定九幽,那里面关着的是个浑浑噩噩长大的小姑娘啊!
当初无定九幽大乱……
“世间竟有如此丧心病狂之事?!”
人群里,不知道哪个方向传来这么一道声音,那声音听起来正经又多情,极为缱绻动听。
但一时之间找不到这声音来源处。
人群里不少人听到了刚才鹿雁的话,此时他们并不知道鹿雁姓鹿,只觉得当初宁风免为了一己私欲做的事实在是太绝了!
原本就还有一些人依旧看不惯宁风免和灵心这段感情,立刻就有人发表大义:“宁剑尊,对于此事你有何解释?当初妖魔肆虐就是因为你们夫妇,修仙界多少高境修士为了平定妖魔祸乱而丧生,我等都是见贵夫人愿意牺牲自我镇压在无定九幽才对当初你们惹出的祸乱只字不提,可原一切都是你们的算计,还牺牲一个无辜之人?!”
有人就说:“妖魔大乱是黎素素的原因,与宁剑尊夫妇有何关系?”
今天一直被忽略的黎素素忽然冷笑一声,道:“我已经解释过无数次!当初无定九幽之下的妖魔不是我放出来的,只是就那么巧我刚去那儿,妖魔就蜂拥而出。”
“这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还不是你嫉妒灵夫人惹出来的祸事?”
黎素素本已不在意此事,但此时却磨了磨牙,转头以极认真的语气对鹿雁道:“真的不是我。”
鹿雁点头,“嗯嗯,我相信!”
仔细想想,富贵说无定九幽大乱是灵心查出来和黎素素有关的,灵心的话当然不可信!
宁风免身形清瘦,一袭青衫,一顶玉冠,脸庞清润俊隽,一如这些年众所周知的高洁宁剑尊,他完全不受那些话影响,目光盯着鹿雁。
一直到他走到了鹿雁面前,然后脸庞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