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带着比那时浓厚的多的浊气拂过她雪色的宽大长袖与衣摆,她还是穿着他的衣裳,被风吹得像是要飞起来一样。
玄乙慢慢坐在崖边,披散的长发黏了几绺在面上,她一面拨开,一面仰头望着头顶帝女桑的叶片,轻声道:“这棵帝女桑比我紫府里的好看,应该是我见过最好看的。”
扶苍亦坐下去,将她披散的长发以手指慢慢梳理,从袖中取出她遗落在巴蛇腹内的金环,替她挽在耳边。她却将金环再度摘下,揪着他的袖子放进去,旋即柔声道:“小贼,总是偷我金环,干脆送你罢。”
他摇了摇头,张开双臂抱住她,不要像留下遗物一样,服饰也好,珠钿也好,都是因为心底爱着的那个在穿戴才有意义。
这样悱恻温柔的时刻,冷不丁龙公主突然不合时宜地冒出来一句:“我没记错,我翻过几页,那些红皮书好像讲的是女鬼和书生的故事。”
……又提这个。
扶苍简直不知是再将她关木剑里狠狠敲几下,还是干脆把她丢下这悬崖。只听她细细一笑,朝他面上轻轻喷了口气,吐气如兰,声音娇软:“装模作样。”
仰起头凑近,一个吻,很轻。
小女鬼。扶苍俯首加深这个轻吻。
让时光回到过去,让他在那个雪满乾坤的深夜能够赶回下界,正青春年少,四野八荒,天上地下,处处都是三千景色,天涯海角。他们会在一起很久很久,一切都不会是梦幻泡影般的短暂美梦。
夜色渐渐深沉,崖边的风很大,龙公主蜷缩在他怀中,风声没有惊扰她,她睡得很沉。
不要做梦。扶苍低头在她面上吻了吻,抛出木剑,令金龙将她护在腹内。
极远的天边似有祥光划过,他眯起眼,起身方欲走,却见远处忽有数团祥光急急坠落,太子长琴的声音骤然响起:“扶苍!就知道你会在这附近!”
扶苍转过身,便见太子长琴领着几个丁卯部战将面带焦急地走来,一面又道:“别找那个公主了!她是故意逃走的!上界有消息,说她已经堕落成魔,马上便要发全战部召集令,速速回丁卯部!”
全战部召集令?扶苍没说话,眼前苍茫的夜色忽然变得如此料峭凶险。
太子长琴还在说:“我就说你那招剑气化龙怎么可能失手,一定是纯钧认出堕落天神的气味了!快回去罢!”
扶苍默然片刻,微微颔首,反身便御风而起,忽见数道巨大的真言束缚便自虚空落下,立即便要将他捆住,他似是早有准备,苍蓝的天之宝剑自鞘中一跃而出,化为巨大无匹的金龙,飞快盘旋一圈便绞碎了那些束缚。
他没有回头:“全战部召集令不是马上要发,是已经发了罢?长琴兄素来直爽豪迈,何必学这些蹩脚功夫来演戏?”
以太子长琴的秉性,断不至于专门跑出来寻他,他既来寻,还特意带了几个战将,便必然有异。
太子长琴神色复杂,看了他一会儿,长叹一声:“你既通透,如何又这般犯傻?她是天神堕落,绝无活路,即便跟整个烛阴氏为敌,也不可能留下她。我看在往昔情面上,先行一步来提点你。你这些日子不回战部,应当是和她在一处罢?她藏在何处?速速把她交出来,不要犯傻做错事,此事绝无回旋余地。”
扶苍静静凝望料峭夜色,复又转过头,声音冷淡:“不错,此事绝无回旋余地。”
☆、第163章帝女桑下(上)
太子长琴紧紧皱眉,倏地掷出一根瑟弦,快如疾电。
瑟弦快,金龙更快,璀璨而巨大的金色潮水瞬间铺开,这是太子长琴再熟悉不过的犀利剑道,也深知它有多可怕,只是想不到有一天这招他会用在同僚身上。
为了那个全无讨喜之处的公主,扶苍,这一点也不值得。
第二根瑟弦接踵而至,绕过巨大潮水的范围,无声无息往扶苍身上缠绕而去,“卒”一声刺穿华胥氏屏障,与纯钧剑鞘所化的金龙撞在一处,霎时掀起飓风。
太子长琴真狠得下心。几位战将在一旁束手无策,老实说,大家做了那么多年的同僚,扶苍又一贯重礼清雅,他们实在下不去手。
四根瑟弦一齐射出,地面骤然化为火海,金色的潮水与瑟弦缠斗不休,太子长琴面色越来越阴沉,牙关越咬越紧,最终厉声道:“她罔顾铁律堕落成魔!剿杀魔族才是你的职责!”
扶苍仍旧没有说话,事到如今,他也实在没必要再说什么。
潮水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几乎要淹没整座天地,这次的剑气化潮中终于带了浓厚的杀气,太子长琴急急躲避,但见潮水并没有纠缠自己,反而再度涨高,将视线遮蔽——想离开?庇护堕落天神是大罪,他真是不想活了。
“挡住他!”太子长琴厉声吩咐周围的丁卯部战将,一面再不留手,细若发丝的瑟弦为他一一弹出,顷刻间穿透那片亦没有用全力的剑气化潮。
扶苍念动真言,剑鞘金龙在身后急急绕了一圈,将瑟弦全部挡开,冷不丁天边疾射来无数寒光,“当”一声撞碎了华胥氏屏障——有别部战将们来了!
太子长琴面色简直难看无比,这下他的头功没了,且事情也再无法挽回。
密密麻麻的天神祥光如暴雪降临,随即骤然收拢,勾陈大帝暴躁的声音炸开:“捉住那个华胥氏!烛阴氏公主必然被他藏在剑中!”
当年青帝夫人追求本性不灭,渡百世轮回劫未果,神魂消亡,青帝悟出剑气化幽明将其神躯神魂护在华胥氏桃木神剑之内,此事他们这些同辈的大帝帝君也都有所耳闻。想不到这下一代的青帝也同样用剑庇护,只可惜,他护错了对象,成不得佳话。
幸好青帝与烛阴氏另外两尊厉害的都还没赶来,如此必须速战速决!
一时间,无数术法与真言束缚夹杂着神兵利器,毫不留情往祥光包围中心的白衣战将砸去。华胥氏也好,帝子也好,甚至白泽帝君也好,谁也不要想庇护堕落天神,这是天界的铁律。
扶苍解下木剑握在手中,剑气化潮旋转着挡在他身周数丈处,挡住这漫天漫地的神明之威,终究没能全部挡下,鲜血在白色战将装上绽开。手中的木剑在剧烈地颤抖,几乎快要裂开,却出乎意料地安静,一点声音也没发出。
在想什么?她还是这样不听话,一定要出来。
他指尖一弹,木剑骤然飞出,打着旋儿扬高,诸神只觉眼前金光大亮,不可逼视,柔和而不可抗拒的神力如清风扑面,木剑化作一尊尚且模糊的巨大神像,双掌合拢,那位堕落的烛阴氏公主正被拢在双手中,雪色的身影被金光映衬得模模糊糊。
华胥氏剑气化神。
白衣战将撤了狂放的剑气化潮,苍蓝的天之宝剑落回他掌中,他执剑端立云海,并不动一下。
勾陈大帝气坏了,这失心疯的华胥氏神君看样子是要作对到底!他厉声下令:“甲申部诸战将,速速将这背弃天道之徒剿杀!”
他可没那个耐性等这小辈神君把神力耗完,青帝与烛阴氏二位说不准下一刻便要赶来,那为老不尊的白泽帝君也一付不甘不愿的模样,等他们都凑齐了,那时才难办。
他自己永远是第一个先动手的,长袖一挥,一圈巨大的天神弩车轰然落下,大腿粗细的弩箭架在弦上,眼看便要射出,忽觉原本就暗沉的夜色倏地又暗了无数,夹杂着疯狂怒意的巨大暴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