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卫刃的身形正好把她挡的严严实实,林姜忽然就有种从前躲在讲台下,传递小纸条的兴奋之感。
她伸手将一包早就准备好的糖果挂在卫刃腰间佩刀上。
“这是芒果糖。”
“芒果?”
“这是福建那边的特产水果,京中不产的。前几日父亲应当是回港口岸上补给,顺便命人送了两箱子新鲜芒果入京。只是再怎么保存,一路上京来,那些芒果也都熟透了,不能再转送你。否则挑拣着另装篓子皮必然要破,更搁不住马车颠簸。”
“我就把它们做了芒果味道的糖,给你尝尝。”
林姜仰头看着他:“要是以后有机会,咱们能自己出海去看看就好了。”
亲眼看看这个时代的‘西洋’与她记忆里有什么不同。
卫刃简直更舍不得走了。
这一日,收到爱心糖果的卫刃心情极佳,而得知林如海要入京的林姜也心情飞扬,连超越卫刃提前告知林姜消息的画眉公公,都很是愉悦。
于是,只有荣国府受伤的世界再次达成。
今日一早,荣国府内贾母和王夫人听闻有宫里太监出来送信,起初还不当一回事——自打林姜住到这荣国府来,宫里太监来的次数比往年多许多,都见怪不怪了。
然而当太监传完‘皇恩浩荡,女官归家骨肉团聚,皇后恩赐白银百两,锦缎十匹’的旨意后,荣国府上下如遭雷击。
是,随着元春入宫年数的不断增加,荣国府觉得希望渺茫,可希望渺茫,跟这样完全断了希望还是不同的。
贾母脸色也很差,只是她有了些心理准备,还能稳得住,只是沉重。
王夫人却很有些受不住。
主要是她这一年来在荣国府的势力也节节败退,基本上就只能管管自己荣禧堂院里了。就连荣禧堂里,赵姨娘仗着贾政,还要时不时给她添点堵。
从前她靠着娘家给她撑腰,可惜娘家现在居然怪罪她之前出主意得罪林家之事,已然开始偏向了凤姐儿!
娘家靠不住,她就迫切地想让儿女争气,给她带来荣耀和底气。
这时候忽然给她打下一道雷,说是元春被从宫里放了出来,彻底失去了做娘娘的机会,她怎么受得了。
太监传完话领完赏赐,刚离了这屋里,王夫人就迫不及待跟了出去。
片刻后,又转回贾母的荣庆堂,一进门也顾不得鸳鸯还琥珀还在收拾茶盏,直接就开口道:“老太太,这必是有人要害元春。”
贾母低声呵斥了王夫人一句:“你糊涂了,宫里的事儿你如何得知?怎么敢乱说!”念在王夫人是关心则乱,备受打击的份上,贾母才没有疾言厉色训斥,只说王夫人累了,让她回去歇着。
王夫人不肯走:“老太太,方才我叫周瑞家的打听过了,皇后娘娘宫中八个女官,放出了的四个,除了元春外,其余三个女官都是二十bā • jiǔ岁了,便是这回不放,等明后年满了三十岁自然也要出宫的,如此放人才算是恩典。”
“唯有咱们元春,年纪轻轻就放了出来。一定是有人妒忌暗害!”
元春倒也不算年纪轻轻。
她第一回待选秀女的时候是十四岁,入宫当女官乃十五岁,如今九年过去了,正是二十四岁的年纪。
这个年纪有些尴尬,距离出宫吧还有几年,但要说做皇妃,又略有些大了。毕竟每年新入宫的都是十几岁的年轻秀女。
贾母一声长叹:便是有人看元春不顺眼,故意使了计策要元春出宫那又如何。
最后的结局就是皇后懿旨已下,元春出宫。
成王败寇就得认。
贾母每年过年都要入宫给太后皇后请安磕头,对当今皇后还算是了解:当年皇上还是寻常皇子的时候,她就被指给了皇上,家世并不算显赫。而这些年她又无子无女,所以最是谨慎老成的一个人了。
她要放女官,绝对是经过皇上首肯的,不可能是自己看不惯身边女官颜色好,就醋意大发要撵人。
这绝非皇后的作风。
王夫人见贾母意兴阑珊,竟是不肯入宫为元春一争,直接认了这件事一般,心里就含怨愤。
只是不敢明着说,她怔怔坐了半晌,理了理心乱如麻的情绪这才起身道:“还请老太太准许我回趟王家,将此事与兄长嫂子商议一二。”
贾母都懒得多说,直接挥手:要去就去。
王氏总觉得母家是极大的靠山,那就让她去试试,王子腾有没有本事说服当今皇上回心转意。要他真有这个本事,她这个国公夫人倒过来去给王子腾行礼都行!
王夫人并没有见到兄长王子腾,接待她的是嫂子韩氏。
韩夫人把客套话拿出来安慰了她两句,又说:“你哥哥升了九省检点,下月就要出京去,如今手里多少公务交接不完,哪有在家的功夫,有时候直接就睡在了营房里头——你若寻他,只怕等到半夜也不中用。”
见王夫人还坐着不肯走,想让王子腾相助元春,韩氏就心里不满:这不是胡闹吗?哪有个臣子管到皇上后宫里去的道理!且你荣国府的姑娘,要去求情自家怎么不去,倒来我们王家坐着。
于是就准备拿话戳走这个不懂事只会惹祸的小姑子。
韩氏只想了一想,就想到了话题:“你可听说你家林姑老爷要回京的事儿?”
又是一个晴天霹雳,王氏惊呆了,半晌才道:“没听人说起。”
皇上发了明旨,命官方驿站一路传旨去江南,朝中官员基本都知晓此事。但荣国府也没有男人在朝上做正经官,所以消息就慢了些。
韩氏心道:没听说?那可太好了,让我来说吧。
于是带着真诚笑容:“真是恭喜了,府上姑老爷身担巡盐御史重任多年,族中又接连出人才,甚至连姑娘家都做了太医院正。这会子皇上召他入京述职,必然是要再升一升了。”
论起来韩氏其实也不太懂朝上的事儿,林如海升啊降的她说不清。
但她懂王夫人的心啊,于是照着王夫人的死穴就开始戳:“哎呀,说来府上姑老爷已然是二品大员了,这一回来,岂不是要在进一步到六部尚书之位了?这可也是你们府上的喜事,竟还没传过去?那你快回去说了,也好叫你们老太太高兴高兴。”
王夫人几要吐血。
为什么在自家女儿倒霉的时候,偏生又是林家有好事?!
果然叫韩氏左一句恭喜,又一句道贺的,逼的王氏再也坐不住,立刻起身走了。
其实她也心里也是明白的,元春出宫的旨意已经是板上钉钉,谁也不能挽回。
她走一趟,除了是报着极微弱的希望外,再就是盼着哥哥念在兄妹之情,看在她可怜,看在元春是亲外甥女,将元春放在心上,给出宫的元春选一门好亲事才好。
这会子亲哥哥没见到,倒是听了满耳朵林如海回京的事儿,王夫人带着一肚子委屈来,又带着两肚子气恼愤懑走了。
王夫人走后,韩氏却去内间见了正在闭目养神的王子腾。
原是他一直在家,只是料定王夫人的来意,觉得头疼,所以不愿意见这妹子罢了。
见到韩氏,王子腾还感慨了一句:“一朝天子一朝臣,从前我想着跟林如海争个高低上下,现在想来也没意思。”
“这不太上皇老人家一去,我也做不成京营节度使,他也做不成巡盐御史了。”
韩氏就劝道:“可老爷是升了官的,九省提督是正经从一品的官职呢,且代京中出巡各地,必是受人捧着敬着的。不似在这京城里做官,到处都是皇亲国戚的,处事轻不得重不得,难以做人。没了京城这么多烦恼糟心事儿,老爷只当去散心也好。”
王子腾自嘲一笑:“只好这么安慰自己了。好在皇上还是看得见我的辛苦,给了我脸面,升了个从一品。”
虽说明升暗降吧,但起码明升了,兵权虽没了,但面子上是过得去的。
不要觉得面子不值钱,只看荣国府就知道了,皇上连面子不肯给呢。不然以皇上三宫六院的庞大数量,以及这些年召幸宫女的次数,便是纳了贾元春也没什么,给个位份就是了,也算是安抚老臣之家。
难道皇上不明白荣国府非要送女入宫的意思,但还是刚出了太上皇孝期就把荣国府的姑娘发还回家,当真是一点面子情儿不给。
可见自己和林如海还有让皇上给面子的余地和价值,荣国府却连这点分量都没了。
王子腾这会子确实把林如海当成了同病相怜的‘太上皇旧臣’,只以为皇上召林如海回来,是要免了他手里的实权差事,不许他继续把持盐政,还难得替林如海也感叹了一下。
发表了一番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叹息后,王子腾就准备等林如海回来,两人冰释一下前嫌,好好坐着喝一杯,商讨下未来四大家族和林家如何在这位皇帝手里谋求发展。
韩氏不懂这些,她只是借着贾府的事儿安慰王子腾道:“老爷说的有理,皇上还是看重老爷多年劳苦功高,给了体面的。”
人嘛,有比较才有幸福感。
这不,人有了垫底的对比,就很容易获得安慰。
看到荣国府毫不被皇上在意,直接发还女儿的下场,王子腾和韩氏心里都好过了许多,觉得明升暗降很可以接受了。
且说王家是有了惨淡参照物作为安慰,可作为惨淡参照物本身,荣国府实在是很难过了。
林姜这日下班回家,就察觉出荣国府的愁云惨淡。下人们都像是一日之内修成了猫妖,全都走路不出声,安静的吓人,生怕惹出什么动静来让主子们不高兴。
连日常来给林姜抬轿子的四个粗使婆子,走路都特别小心谨慎,搞得林姜回兰芝院比往常慢了许多。
待下了轿,林姜看她们满头满脸的汗,也觉得可怜,这大夏天提心吊胆,干重活不敢出声也太难了,就各自给了两枚银花生,只说让她们去厨下要碗绿豆汤解解暑。
几个婆子收了一两银子的赏赐,高兴的什么似的,压低了声音千恩万谢后又悄悄走了。
林姜看的甚是无语。
只看下人们的样子,也就知道了元春无功而返出宫这件事,对荣国府主子们是多大的打击。
好在兰芝院里没有这样的情形,仍旧是如常生活。林姜进门的时候,只见小丫鬟们正在石子路上泼水降温。
两只白鹤躲在阴凉地里站着睡觉。
而雪雁宝石都跟在黛玉后头,在廊下站着听黛玉教鹦鹉念诗呢。
好一派悠闲自得的画卷。
黛玉念一句,那鹦鹉立刻跟一句。
雪雁不由羡慕道:“这鹦鹉学的比我还快,姑娘念得那些诗词文章的,我只觉拗口,听过就忘,怎么它听一遍反而就记住了?”
被一只鸟碾压的雪雁,很有些接受不能。
而这只翠毛鹦鹉不但会念诗,眼睛还好使。她最先看到从门口站着的林姜,开始叫唤:“雪雁掀帘子,雪雁掀帘子,院正大人回来了。”
众人都笑。
这句院正大人,还是当日林姜升官后,整个兰芝院由黛玉起,都这样叫了一日为贺。
谁知道连鹦鹉都记住了。
林姜走上台阶,从宝石手里接过鹦鹉最爱的果子零食,扔给它两枚:“真是一只好鸟啊,太医院里很该挂两只,专门替我报信。”
鹦鹉好似听懂了一般,吃了果仁,扑着翅膀:“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夏嬷嬷在屋里听见动静,满面春风地走出来,欢喜道:“大姑娘回来了。”
林姜见她这么高兴,不由道:“难道你们已经知道了那好消息?”
夏嬷嬷奇道:“什么好消息?”
林姜疑惑:“那嬷嬷这么高兴是为什么?”
宝石在旁边笑,告诉林姜:“嬷嬷见这府里人人愁的都要鬼剃头了,就高兴起来。”简而言之,只要荣国府不高兴,夏嬷嬷就高兴了。
黛玉听出话音,就问林姜:“姐姐有什么好消息?”
林姜拉着她进屋:“圣旨明发,叔父要上京述职,算不算好消息。”
这话一出,黛玉夏嬷嬷俱是欢喜无尽。
一墙之隔,兰芝院的喜气与外头的丧气简直是形成了天壤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