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姜前世听过一句话,说是六月的天儿是孩子的脸,说变就变。
这句话放到这大周京城来也适用。且大周的京城气候变化尤甚,都不是六月的天才多变,而是一年四季都变化莫测。
尤其是春秋天,有时候炎热的如夏日,有时候又冷的刮人骨头,温差极大。
春日与秋日草木衰微还不同,这是个草长莺飞,各色花卉盛开的季节——自打京城进了三月份,太医院接到的过敏病例就激增了起来。
今儿是这个娘娘脸上长了红疹子,明儿是那个公主眼睛又痒又红像只小白兔,再不然就是哪位太妃咳嗽的上不来气了。
连太后娘娘都有些发作了气喘。
自太上皇去世后,皇上实放宽了对林姜的限制,并不像从前一样,非得他圣旨先下,林姜才能去给某位妃嫔诊治。现在,林姜可以通过太医院人员的汇报,确定是太医们不方便看诊的女子病症,她就直接去了。
回头再想皇上报告即可。
也可见皇上对她的信任日深,从主动约束她,到放开手让她进行自我约束。
这日,林姜正在大堂侧边翻看太后往年春日的脉案,忽有礼部的小吏满头大汗的跑进来请太医。
那小吏急的说话还咬了舌头,只好边‘嘶嘶’抽气边向太医院大堂内的太医说明情况:原来是礼部左侍郎艾大人忽然舌头肿了,很快就似乎喘不上气儿来了,憋得整个脸都紫了,想赶紧请太医院们过去瞧瞧。
林姜一听,这怕不是吃了什么东西,或是吸了什么花粉,导致的呼吸道过敏性肿胀吧。
那这可是个要紧症候。
今儿在大堂轮值的是马院副,他是较为擅长内科和妇儿弱症的,并不擅长这些急症。此时一听这话心里就一‘咯噔’,头上立刻见了汗珠。
林姜就从里间走出,对那急的满头是汗的小吏和马院副道:“我这就去一趟礼部。”
马院副连连拱手:那可是礼部左侍郎,礼部的二把手,听这急症非自己所长,若是因自己医术生疏把人家治死了,只怕以后遭祸。原就想去请林姜的,见她自己肯出来,自然是满心感激。
在林姜走后,马院副边擦汗边对旁边用熟了算自己人的副使感慨道:“从前咱们还担忧过,恐姑娘家任院正行为腼腆,遇事以‘女子不便’而推辞。如今这大半年看过来,林院正真是女中巾帼,遇到大事从来不说缩头叫下头人去顶账的。”
旁边两位副使也跟着点头:言语可以作伪说的伟光正,一时迷惑人心,但时间过去,唯有人的真实举动,才会落在诸人眼里心里。
作为太医院正,林院正确实是将太医院的要事承了起来。
好在六部跟太医院都在皇城中,离得不远,林姜赶过去,也只用了一刻钟左右。
也好在艾大人虽然过敏,但不是那种超重型过敏,否则舌头和气管再肿胀些,几分钟内就会彻底憋死,别说等不到林姜过来,根本都等不到那小吏跑到太医院。
林如海正带着礼部右侍郎守在一旁,神情焦急严肃,门外还有伸脖子焦急等着的一众礼部官员们。因礼部的邻居就是工部,此时还有被吸引来的工部侍郎,在门外焦急拉人问道:“怎么了,怎么了?你们这出了人命了?”
林姜一到,众人霎时都松了一口气。
林如海也顾不上跟侄女多说,连忙带着众人闪开一块地。
林姜取出银针,从系统即刻买了一支肾上腺素,借着银针这一扎,注入到艾大人体内。
果然一支肾上腺素下去,艾大人舌头肉眼可见的缩小了,喘气也顺当了,脸也不紫了,只是还是大口喘气,弥补方才窒息的恐惧。
林姜倒怕他过呼吸了,又给他针了一下,让他镇定下来慢慢呼吸。
艾侍郎坐在原地惊魂未定的呼哧了一会儿,把自己的心魂也从鬼门关带回来,这才反过神来,然后对着林姜一揖到底:“多谢林院正救命!”
能做到礼部二把手的侍郎一职,艾大人年岁不轻,也已经是两鬓斑白,五十余岁的人了。
林姜连忙伸手扶起:“艾大人无需这般客气,这是我太医院职责所在。”
旁边众人都是终于松气安心,纷纷交口称赞不愧是太医院院正。
其实去岁太上皇驾崩后,皇上忽然力排众议让林姜做院正,朝野上下绝大多数官员还是有点小意见的:太医院多重要啊!跟他们的人身安全也息息相关好不好,让一个娇滴滴小姑娘做了院正,关键时候她能不能撑起大事来啊。
如今这些不满议论怀疑,渐渐都消失了——正如这回的礼部之事,自打林姜上任来的半年余,所有与太医院有关的公事从来没有掉过链子。
而每一个亲眼见过她为人诊治的官员,也不免为其诊治的果断自信与疗效而震惊。
朝中怀疑的小火苗,经过时间与事实,被林姜一点点扑灭。就像是这回过后,礼部上下官员对于林姜做太医院正,就不会再有丝毫怀疑了。
太医院的排班的规矩他们又不是不知道:是两位院副每日轮流带着几位太医在大堂值班,应答这一日的常规工作。
人家林院正名义上可以只应对皇上、皇后、太后极个别人的特殊太医。
这礼部官员出事,人家来是情分,不来也绝不是错处。
可这位林院正这就来了,一个姑娘家,在这略有些寒意的春日,却赶路赶得额间微微见汗珠。来了之后,毫不扭捏拿态,立刻上手施针治病,果断利落。
最要紧的还不是做法漂亮,而是手到病除!
礼部上下真是刮目相看。
方才艾大人都憋成啥样了他们都是亲眼看着的,许多人心中都掠过一个阴影:艾大人怕是要光荣殉职,倒在工作岗位上了。
还有那迷信的悲观官员已经开始盘算,艾大人这般凄惨憋死,肯定死不瞑目,以后礼部估计会多出一个怨鬼来,怎么说服林尚书,找人来做做法事啊。
艾侍郎要是知道,有人不仅开始给他安排后事,更开始安排超度了,必然会暴跳如雷。
让礼部上下不服不行的是:人家林院正就有妙手回春的本事,片刻就把艾大人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回来!
林如海对右侍郎点点头,右侍郎就驱散了围观群众,让各级官员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干自己的活去。自己再亲自去送赶过来探头的工部侍郎,向他说明情况。
而林姜这里还在问艾大人:“您今日是吃了什么从前没吃过的食物?还是碰了什么以前没见过的花草?若不找出这过敏源来,只怕以后还是要发作的。”
艾大人一听以后还要憋个半死,连忙开动还有些缺氧的脑袋,拼命回想。
最后才想起来:“哦哦,我方才喝了一杯杨梅露。”
林姜也在京城住了几年了,知道杨梅在京城是稀罕东西,不易储存路途颠簸又容易坏,而这个季节,杨梅在南方也是最新鲜的尖儿货,市井上都见不到的,果然艾大人从前也没吃过。
“我这杨梅露还是昨儿有南边亲戚上门,才带来的今年最早产的两小筐杨梅。因夫人怕放坏了,就叫厨下做了些果子露,我今儿还带了几瓶来分与同僚。”
林如海也收到了一瓶。
林姜取了艾大人喝剩下的果子露,用银针沾了一点刺在他胳膊上,果然不多时那一片都泛起了红疹子。
林姜表示,艾大人啊,您从此就告别杨梅吧。
艾大人劫后余生地点头,连连道以后什么梅也不吃了。
然后又十分感激:“来日我命夫人小女上门,再给林院正道谢!”
杨梅窒息事件过去后,林如海倒没让林姜走,而是叫住她:“太医院若不忙,你就留一留,我有话跟你说。”
林姜就转头对两个跟着她来的太医院副使道:“那你们先回去吧,方才你们也看到了艾大人的情形,这病没什么脉象可把,只看症状就足够明显,回去各写一份病案给我,我再给你们改就是了。”
论起年纪来,她比这两位副使还要小十岁,但她说出这话,两位副使俱是如面对师长一般,认真倾听然后虚心接下这份作业。
领命后还十分振奋,觉得这是一个在院正大人跟前露脸的机会,可要把这份病案写好写漂亮!
林如海就在旁负手含笑看着。
是什么时候起,这个他看着长大的,需要他费心隐瞒保护的小姑娘,竟然成长为了跟他一样的能够担起一部的院首。
他又想起林长洲:或许三哥对女儿的放养,不是不负责任,反而是做父亲的了解女儿的本心,任由她去发挥。
这样想着,林姜随他进屋后,林如海就感叹道:“在家里我还把你当成个孩子,今日见了你从阎王爷手里抢人命的,又见你安排下属,才恍然惊觉,你已然长大了。”
林姜脸上带笑,还是那么明亮而烂漫:“叔父,其实我是自己不想写脉案,这种细致的文字工作弄得我头疼。”太医院的存档型脉案从来都是啰啰嗦嗦,要把各种可能性都写到:就是怕以后有人翻旧账,落下文字上的把柄。
林如海:……刚觉得她长大了,这会子又是个孩子脾气了。
林姜眨眨眼:“叔父留下我做什么?您不正忙着吗?”
马上四月里有两件大事:皇上的生辰万寿节,以及清明的祭祀活动,两件事都是责无旁贷的礼部工作。
以至于林如海最近忙的都很难按点下班,多半就是在部里吃三顿饭。林姜有时候还会给林如海送点心过来。
毕竟不比她这等女子管一部门,她每日按顿要点心吃,远超御膳房的供给份例,太医院上下也都觉得正常,林院正是姑娘家嘛。
而京中六部中就不好那么大方要点心了:大家都是老男人了。
但其实,还真是世人偏见,林姜觉得,很多男人更爱吃甜食,只是不好意思开口。
林如海就有点这个意思,所以林姜就常自己叫了点心,让小雀儿给林如海送了去。
“四月里万寿节一切都妥帖了。祭祀之事还需皇上再定夺。”毕竟今年需要祭拜的先祖,还多了一位太上皇。
大概是管多了盐政,做多了经济计划的缘故,林如海做什么事儿都喜欢提前。
四月份要忙的两件大事,从年初就在他的计划表里了,这会子虽然才三月半,但两件事的整体框架已经搭的完善了,连上奏的折子他都写完了,只等着皇上看过,再提出个体化要求。
林姜一听表示佩服:林如海果然是个有规划的人。
她倒也想做规划,但无奈太医院不比别的部门,这病人倒不倒,可是做不来企划。
见林如海不再如前半月那么忙了,林姜这才坐下:“那叔父寻我是为了?”
林如海颔首:“是为了太医院的事儿。”他看着林姜微微而笑:“是时候了。”
林姜眼睛一亮:“叔父的意思,是到时候提出改革太医院旧弊了?”
说来自打回京,林如海就替林姜一直观察着太医院。
他可是正经管财政的出身,关于太医院多年俸禄未变,早已不适合现在国民经济的情形,他目光锐利,一眼就看了出来。
也就是太医院情况特殊,正经太医都靠外快生活,上层闹不起来罢了。
可占据太医院绝大部分的副使和管勾学徒们,生活实在是惨兮兮的。只是太医院层级结构太分明,才一直压制的住。可越是压抑,以后一旦崩起来就是大崩。
药房、药库、医具库都不比别的,管勾们用不用心保养,差距是很大的。
当时太上皇过了百日,宫中一切事务都回到了正轨,林姜就想向皇上上折子,要提出太医院上下俸禄集体提升之事,但当时被林如海拦了下来。
“秦老刚刚致仕不足两月,你就上书提出俸禄之事,不但他要难堪,只怕也有人要说你急功近利。”
林姜当时苦笑道:“叔父不知道,在太上皇丧仪这段时间,太医院上下真是快要榨干了熬枯了。不是我要急功近利,更不是不顾老院正的面子,而是再拿这点可怜的俸禄,只怕人心要冷,就要闹大罢工了。”
从前太医院上下是已经习惯了秦院正做法的,秦院正又常年在太上皇跟前伺候,太医们不敢招太上皇的怒火,一直不加薪也就罢了。可新人新气象,你新院正上台,家里还是皇商出身京中出了名的有钱,难道还不管管我们太医院的经济问题吗?!
林姜感觉得出来,太医院上下对她都有这种强烈期盼。
而丧仪上太医院上下又超负荷工作了两个多月,再不给些实在的好处,真要怨气沸腾了。
林如海当即给了她个曲线救国的方法:“你作为新任院正,可以替他们要赏,但暂且不要提俸禄变动这样的根本性大事。”
林姜拨云见雾。
是啊,都是给大伙要辛苦银子,换个名头就是了!
彼时林如海继续点拨:“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也就直说了:六部之中对你接任院正一职,是有些非议疑虑的。你若是此时就为太医院众人请命,知道的说你爱惜下属,为太医院上下着想,不知道的就要说你借国库图自己的虚名。”
林如海这话还是说的委婉了,政治上的攻讦,其实不分什么知道不知道,甚至不分什么正确和错误。只要他们想批驳,就能闭着眼找出无数借口来。
“再等等吧。我会替你看着时候。”
有的事一定要去做,但却不能急着做,事缓则圆。
而现在,林如海留下林姜,带着欣慰笑意告诉她:“去做吧。”
朝野上下已经认同了她这位太医院院正,且随着皇上逐渐在推动各部的改革,年后更是大刀阔斧改了海运的总章程——太医院此时夹在其中,也就不显眼。
是时候在太医院改革旧弊了。
秦太医已经彻底告老数月,林姜这时候改革,不算是急功近利。
况且过年的时候,皇上给卫刃林姜赐婚的喜事刚出来,马上又是皇上本人的万寿节,天下大庆之时,她这时候给太医院请命,也算是名正言顺,不会落下个要邀买人心的名声。
林姜起身:“多谢叔父,我这就回去写折子。”
然后又笑:“等我写完,还要妹妹给我润色。”
林如海摇头莞尔:“你们俩啊。”
自打上回听说黛玉替周黎蘅改过作业后,林姜简直是豁然开朗:对哦,家里有个绝佳的辅导员啊。
之前林姜自己写折子的时候,每次都为了措辞合宜,绞尽脑汁愁的都要揪几根头发下来,可对黛玉来说,落笔写正式公文,就如同午睡后的消遣。
做了院正后,林姜一月要写的折子,比之前一年多加起来还多,都是亏了黛玉在家里替她代笔。
林姜把这归结于遗传的力量,
林如海的折子就总是被皇上夸赞。俱画眉公公说,有一回皇上还把林如海上的折子当成范本给数十位大臣传阅,让他们以后就照这种条理规范、内容详实的奏章来写。
不要给他整个‘折子三千字,两千字在请安和瞎扯’这样的事儿来,白耽误他这位天子的宝贵时间。
皇上还冷飕飕威胁道:若是这样爱写虚话连篇的折子,朕就将你们送去守皇陵,日日给先帝们写颂书。
黛玉在文风甚至字体上头,都无限接近于林如海。
父女两个某些时候的想法,也是如出一辙。
林姜走的时候,指了指林如海桌上的玻璃瓶:“叔父喝杨梅汁吗?要是不喝就让我喝了吧。”她喜欢酸的果汁。
今日见了艾大人的窒息惊魂,别说林如海本来就不喜欢酸的,就算喜欢也不敢喝了。
林姜收获了两瓶杨梅汁,告辞离去,准备回去草拟折子。
林姜的折子递的恰到好处。
这是皇上扬眉吐气过得第一个万寿节。
从前他虽是皇上的名分,但太上皇的阴影笼罩在他头顶,他的生辰过得总是走艰苦朴素流,生怕有一点僭越让太上皇生疑。
今年却是截然不同了。
要不是没出太上皇一周年,皇上真想给自己大办一场,好生感受下歌舞升平中,只有自己dú • lì万人之巅,不必抬头看到庞大阴影的自由快乐。
不能大宴歌舞的遗憾,就化作了给臣子施恩的动力。
正所谓恩威并施,皇上自打正是执政以来,威已经攒了不少,趁着万寿节,正好可以施一拨恩典。
林姜的折子就是这时候上来的。
经林姜草拟,黛玉润色,林如海最终审核的折子,完美契合了皇上的心:林姜提出的给太医院上下增长俸禄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有点少——正好留给了皇上施恩的余地。
于是皇上大笔一挥:太医院之俸二十余年未动,其上下劳苦有功,如今按林院正所奏俸禄之数,于其上更加三成,犒太医院多年辛劳。
一君一臣可以说是配合良好。
果然万寿节前,太医院上下集体接到了涨薪水的大喜讯,喜悦沸腾之意,充盈了整个三进的院落,人人都比过年还要欢喜。
人吃五谷杂粮,都是俗人,涨薪水绝对是人生几大喜事之一。
哪怕对于不靠着俸禄吃饭的太医们来说,也是件光荣喜事:这可是皇上万寿节的恩典呢。从前国有大喜,朝野上下享受恩泽的时候,太医院作为辅佐部门,就很容易被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