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姜第二日就去打听历来放出宫的宫女,之后的人生经历。
她思来想去,直接去找了这宫里最资深的宫人之一,太后娘娘身边的常嬷嬷。
作为宫里的常青树,常嬷嬷已经见过了无数宫人进来与离去。
慈安宫宫人居住的小偏院里,常嬷嬷自然住着最好的一间南北通透的大屋。
见了林姜,常嬷嬷先笑给她道喜:“院正大人可是快要大喜了,怎么今儿有空来我这儿坐坐?”
林姜来都来了,就先给常嬷嬷诊脉,又将从前留给常嬷嬷的方子改了改。
这才切入正题,问起常嬷嬷,每年到了岁数出宫的宫女都去了哪里。
常嬷嬷眯着眼睛:“宫女不比太监——男人能传宗接代,家里要不是穷极了是不会把儿子卖到宫里挨一刀做太监的。但送女儿进宫当宫女,却未必是山穷水尽的。”
“许多是家中女儿多了就嫌弃,或是一时不济缺几两银子使,见宫里每年一度要宫女,就签字画押,带上官府文书证明是良民,祖宗内并无罪人,就可把女儿送到宫里当差,父母领五两银子走。”
林姜点头:就像是袭人,原本把她卖进贾府的时候,是家里穷了养不活这么多孩子。但后来又渐渐复了原气,甚至都能想着跟荣国府赎人了。
宫女也多是如此。
“这样的宫女,到了三十被放出去,自然就回家里去,以后由家人做主。”
常嬷嬷捧着手炉子,有点浑浊的双目陷入了某种沉思:“当然,也有很多宫女,连本家都不记得了,是被卖给了人贩子或者是官家人牙子,辗转进了宫,连名姓都不知道,自然无处可去。”
就如同小雀儿。
常嬷嬷见林姜是真的对她们这些宫人感兴趣,也就细细给她讲了。
这些无家可归,到点出宫的宫人,下场最好的就是那种宫里特许留到四五十岁才厚赏出宫的资深嬷嬷们,她们一旦告老,就会被许多官宦人家接到家里去,教导女儿们规矩。
就算不是为了送女儿入宫,但学学皇室规矩,也算是说亲的一道砝码了。
但寻常的宫女,就没有这样被人请了去做西席的好事儿了。
有的会去下头王府里做一些管事的嬷嬷,还有的就继续为皇城服务,比洗衣房需要两个管事的嬷嬷,或是太后娘娘每年设粥棚布施灾民需要人看着之类的杂活。
常嬷嬷叹息一声:“但这也得有门路的宫女,才寻得着新的差事呢,许多也就只好拿着出宫时主子赏赐的四十两银子,在市井中赁一处房舍,愿意成婚的呢,就好赖寻个人嫁了,那不愿意的,就只好做个小本买卖,紧巴巴地了此余生罢了。”
林姜:这些正是她需要的人。
年长、稳重、做事麻利、口风还紧不会乱说病人的**——在这宫里,大嘴巴的人也很难安全的混到出宫那一日。
便是她们暂时没有任何医术上的根基也不要紧的,宫女们经过在十数年在宫里日复一日的宫规训练,早就把执行力刻在了骨子里。
晚上睡觉都能控制自己不翻身的,生了病也能强制自己不在主子跟前咳嗽一声的人,还有什么做不到?
而宫女做久了,第一在待人接物谈吐上就没有问题,而且耳濡目染总比外头的百姓知道些保养之道,尤其是伺候后妃的宫女们,天天看着主子们研究的就是这些东西。
并且在宫里呆久了,多少认识几个字,而且能传主子话的,记性就甚佳。
哪怕不是贴身服侍宫妃的宫女,哪怕是管东西看库房的,也都有一技之长,比如账目就算得好,眼睛也锐利,收拾东西麻利等。
可以说,能在宫里熬完小二十年,然后顺利拿了赏赐出宫的这批宫女,在个人素质上头,要比外面一辈子被困在小山村的女子们强很多。
只是这样的个人素质,并不会带给她们这个时代普世价值观里的幸福。
出宫的宫女们,有一半人跟相夫教子就无缘了。
林姜想,自己的女医女护士预备役,终于找准了群体,就是出宫的宫女群体。
她先把这个想法跟常嬷嬷透漏了一二:“嬷嬷觉得,可行吗?”
常嬷嬷先是一怔,然后就笑了起来:“难为你想得到。林院正不知,这些出宫的宫女,多是在宫里惯了的,其实嫁了人也与外头市井格格不入。又因没有家人撑腰,许多被婆家苛待了,也没处说理去。”
“就算这样,很多人还是不得不闭着眼胡乱嫁一个人……”
常嬷嬷眼中有淡然悲悯:“实在是这世上,女人一个人过日子太难了。什么泼皮无赖,什么恶邻横舍的都会欺负独个居住的孤寡妇人。这还是年轻的时候能自己料理,若是老了动不了,更是有钱也只好等死。所以有时便知是个混账男人,女人也得咬着牙嫁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林姜默然,忽然想起薛蟠著名的那句诗词: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
但就算这样,许多女子也只得闭着眼嫁个乌龟,再闭着眼怨自己命苦。
“林院正若是给她们提供些营生,便是将好些无处去的宫女超出升天了,是件好事。”
林姜被常嬷嬷的形容还给惊了一下。这说的,跟超度似的,还挺吓人。
这宫闱之中,每一年都有年纪到了要被放出宫去的宫女,林姜先到皇上那里去禀明了一声,然后画眉公公就将她带到内廷司,拿了今年的名册看。
今年要出宫的一等宫女共六人,二等一十九人,三等最多,出宫三十八人。
而这里头,登记名簿上没有直系亲属的宫女就有二十多个。
画眉公公便直接召集年后要出宫的宫女们开了个会。
林姜的提议得到了积极响应,其热火朝天的氛围,还让画眉公公很吃了一惊——原本他们太监其实是挺羡慕宫女的,觉得宫女有熬出宫的那一日。
怎么现在看来,对很多宫女来说,能出宫也不是什么好事啊。
有那爽快的直接就道:“我们便是出宫了也不知该去哪儿。不瞒院正大人说,我们这些宫女在外头还有个善堂呢,是有钱的前辈们出资建的,收养几个孤儿,也算一桩事做。”
又有父母兄长还在的一位宫女主动蹦出来说:“我都想着出宫就找个庙里出家去,可不能把钱都落在我那刻薄嫂子手里。当时就是她挑唆着爹娘把我卖了给她儿子凑念学的银子!如今我带着银子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吗!”这是隔了二十年还在记仇的人,甚至恨得蹦出了成语。
林姜听她们说了一会儿各自的苦,然后才道:“医道不比旁的,是人命关天的事儿。而你们从前也没有学过,便是能留在医馆里,也一定是从最基础最辛苦的琐事做起,并不是什么享福的差事。”
这事儿还是要先说下的,她从来都是开医馆不是开善堂救济院。
有意争取的宫女们都连忙道:“我们宫人出身,还怕什么辛苦。”
画眉公公转头:“林院正需要许多人手吗?那以后每年我都给你留意些。”
林姜道谢。
如今医馆刚开,真是处处缺人手。林姜觉得这些宫女都不够——整个医馆不光需要女医,就算她们在医道上不精通,也可以去做做饭、运送一下病人,帮着包药发药核对药材等事。
只要有一份正经营生,就是一汪活泉,是能养活自己的底气。
林姜拿出几张五颜六色的报名表:“认字的人来领红色的表,会算账的来领绿色的表,会做大锅饭的领这印着褐色边儿的纸——都不会的也不要紧,领一张白色的表。”
然后指着小雀儿:“会写字的可以自己写,不会写字儿的,就把自己的姓名和擅长的事儿告诉她,让她帮你们记在这表上。”
现在小雀儿已经会写不少字了。
她确实是个聪明的孩子。
宫女们踊跃涌了上来。原本即将出宫的恐惧,变成了一种期待。
画眉公公与林姜走出门时,提了一句:“这些宫女出去就要去官府领户籍了。若是几年还未嫁人,想自立女户,官府有时候不批,因女户是不纳粮税,也出不了人服徭役的。”
这个年代,但想自立为女户也不是想就能有的事儿。
朝廷还是想要税收的,不是每一个宫女想要不依附家人,去官府申请,都能立为女户。
毕竟女户其实是不符合国家利益的,朝廷是想让更多人生孩子,更多人种田纳税。
甚至在历朝许多大灾后的年份,不但不许女人自立一户,还会要求当地寡妇再婚,甚至给十七岁以上没嫁人的姑娘直接分配夫君,以求人口增长。[1]
好在大周暂时没有什么人口紧缺的问题,朝廷还会鼓励一下节妇的存在。
林姜便道:“公公的意思是,我去与皇上再提一句?”
画眉公公转头,对林家露出了一个有点卖关子的笑容:“在陛下跟前,你大可以直接提起是想让这些宫女以后学着做女医,陛下定是会允准的。”
林姜见画眉公公要卖关子,也就一笑:“好,那我可就这样说了!”虽说大周自成帝起就禁绝宫中女医馆,这样直接提似乎是不好的,但林姜选择相信画眉公公这个从未掉过链子的队友。
而林姜入大正宫为此事请旨时,卫刃正好也在。
皇上就转头对卫刃道:“你看,还有不足一个月就大婚了,她居然还在忙什么宫女出宫的事儿,你觉得如何?”
林姜无语:皇上有时候还挺爱架桥拨火看热闹的呢。
卫刃闻言只是笑:“臣觉得很好。”
他的笑落在皇上眼里,这就是新郎官的傻笑,一听卫刃的话更是深觉完蛋,自己捡回来的孩子变成了妻管严。
而林姜的做法皇上也确实有点难以理解,站在他男人的角度来看,临出嫁前的女儿,不应该又忐忑不安,又向往婚后美好生活,躲在闺房内不出门,给自己绣绣嫁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