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陈乐的父亲在他书包里搜出那些画,大发雷霆之下全部撕成了碎片。
他们听说现在有青少年行为矫正中心,就把儿子送了过去,希望对方能帮儿子改掉这个毛病……
“早知道会有这种事,我说什么也不会把他送过去!”
女人哭的双眼通红:“我是为了儿子好,我是想他好的……”
她已经听过了凌溯的解释,才总算没被天塌一样的绝望击垮。
女人抬起头,找到救星一样看向凌溯:“你说你们做任务征用了他的身份,是不是只要等你们完成任务,就能把儿子还给我了?”
凌溯点了点头:“理论上来说是这样。”
女人刚要松一口气,却又被他话里藏着的意思引得面色发白:“理论上……是什么意思?”
“我们还需要再进行一些最终确认。”
凌溯打开一张调查表:“比如您的儿子目前的心理状态,和父母现在的关系,回家后的人身安全……”
“我们再也不会把他送到那种地方去了!”女人连忙发誓,“我们可以保证!”
由于过度的紧张,她的嗓子已经有些嘶哑:“他爸爸也反省过了,以后不会那么对儿子了。我们会给他请最好的心理医生……”
庄迭忽然出声:“给他请吗?”
“当然!”女人急道,“我们——”
庄迭摇了摇头:“应该请心理医生的是你。”
女人错愕立在原地。
她看着凌溯手里那张已经填到最后一行的表格,想要上前抢过来打上对号,却怎么都迈不动脚步。
她整个人像是忽然垮了下来,脱力地跌坐在地上。
“求求你。”女人哑声哀求,“求求你们,把儿子还给我……”
她的情绪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连梦中的投影也隐约被黑气包裹,整个人像是和影子融成了一体。
“你们不是已经破开那个陷阱了吗?”
女人嘶哑地追问:“已经破开了,抓到了坏人,不就完成任务了吗?”
“让我带儿子回家,剩下的事我们一家人一起解决不就好了吗?”
“为什么要抢走我的儿子?”
灯光下,黢黑的影子也多出了两只空洞的眼睛,发出含混的声音:“把儿子还给我……”
“因为你的儿子不完美。”庄迭说。
黑影猛地战栗了下,声音骤然消失。
“你不能容忍任何不够完美的东西,包括你的孩子——你下决心要用自己的办法来改造他。可不管怎么你怎么做,他都有办法躲开你。”
庄迭缓声道:“最过分的是,他竟然敢私自躲进梦里。”
“他很有天赋,在梦里给自己建了一整座游乐园。可以坐在角落里偷着看课外书的小学教室,可以偷跑出去玩的商业街,也都被他复制到了梦里面。”
“然后你设法进入了他的梦。”
“他是梦主,你没有办法对这场梦造成直接影响。但你可以干涉他,因为他早已习惯了你的干涉,根本不敢做出任何反抗。”
“你不能摧毁游乐园,但你可以要求游乐园里不准有人。你亲自在小学课堂给他上课,为了不让他掌握时间的准确变化,你从不告诉他当天是几号,只用星期几来区别课程。你不准他去最繁华的商业街玩,只要敢走进去一步,就会被种成一颗树。”
“是你主动让他混淆了梦境和现实,因为你发现在梦里管住他,竟然比现实中更容易。”
“你把他困在了你的完美世界。”
……
黑影变得越发扭曲,几度想要打断他,却都被凌溯摆弄的手术刀慑了回去。
“让你越来越无法忍受的,是你的儿子依然在反抗。”
庄迭已经弄清了梦境的秘密:“他躲进了鬼屋,给鬼屋设立了规则——那些规则是用来保护他自己的。”
“他不断通过设置场景来提醒自己是在梦里,在不同的场景间建立可以传送的通道。当你差不多要追来的时候,他设定好的‘踢踏舞者’就会出现,来提醒他尽快逃到下一个场景去。”
“他已经很难保持长时间的清醒,所以他在几个只有他知道的地方给自己留下讯息,提醒自己下一程的目的地。”
“我早该想到的。”庄迭迎上凌溯的视线,“我们被引到陷阱梦境的过程太刻意了,刻意得就好像——有人故意暴露了那个地方一样。”
凌溯扯了下嘴角,接过话头:“你一直在暗中观察我们,当你意识到我们就快要发现真相的时候,就用另一个真相把我们引过去。”
“你们不是第一次合作吧?”凌溯单刀直入,“你和那个青少年行为矫正中心,其实一直都在联手控制你儿子,否则你不会这么清楚干涉梦境的方法。”
“但你又的确是‘爱’你儿子的。你只是没有想到,原来让你儿子‘听话’的代价居然那么严重。”凌溯说道,“所以你刚才的感情完全发自真心,连我也找不到破绽……”
黑影已经逐渐冷静下来,缓缓退去,女人脸上的五官却依然仿佛漆黑的空洞。
她脱力地蜷缩在地上,垂着头,声音低哑:“你们到底为什么一直在查……为什么不肯罢休?你们究竟在找什么?”
“在找求救的人。”
庄迭掀翻了那张桌子,露出桌膛里的划痕:“你把棺材紧急改造了,但你不知道这些划痕里藏着数字——而这些看起来毫无意义的划痕,每组都是三短三长三短,翻译过来就是‘SOS’。”
教室里被挑出的那三个座位,正好组成了一个三角形,同样也是全区域通用的受困信号。
只要接收到求救信号,就必须搜救,这是特殊事件处理小队的首要任务。
“我们判定陈乐需要帮助。有关机构会暂时收容他,直到他有足够的能力照顾好自己为止。”
凌溯几下撕掉了那张调查表,弹起一缕火苗,把碎纸烧净:“等你回到现实,也会收到我们的通知。”
女人颓然缩在地上。
她似乎已经开始后悔,又像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错在了什么地方,想不通一切怎么就到了今天的境地。
“可我只是想让我儿子好一点啊。”
女人沙声喃喃:“我有错吗?我只是为了他好啊……”
“对了。”庄迭说,“你知道你儿子的房间里有一本《雪莱诗集》吗?”
女人缓缓抬头,她的视线木然:“什么?”
“雪莱街157号。”庄迭取出笔记本,撕下一页誊抄下来的纸,“我去看了《雪莱诗集》的第157页,那首诗叫《自由》。”
庄迭把那首抄下来的诗留给女人,快步追上凌溯,离开了房间。
这片梦域的主人已经放弃了抵抗。
他知道了母亲准备对他做的事,却又抱着一丝微弱的执念,希望能被从这片牢笼中救出。鬼屋没能挡住母亲,他终于连最后的安全屋也失守,于是把自己封进了无法打开的棺材。
他被迫变成树,沉默着立在冰冷的夜里,看着迷雾中自己臆想出的自由的影子,听见藏在身体里的悲鸣。
梦域的主人已经陷入沉睡,只要凌溯愿意,随时可以解开这场梦境。
“对了,队长。”庄迭问凌溯,“为什么一定要跳踢踏舞?这件事我一直想不通。”
凌溯也在想这件事,他笑了笑,轻轻摇头:“这种事,或许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了……”
他们离开了荒败的游乐园,准备离开时,又在门口停下。
“先睡一觉吧,醒来就会好。”
凌溯打了个响指,火光飘起来,点亮游乐园里被蛛网和灰尘覆盖的路灯:“祝我们今晚做个好梦。”
……
现实中,少年双手平放在腿上,木偶似的坐在一把椅子上。
他坐在一地撕碎的画纸中间,父亲的咆哮和母亲的严厉都远得不像是真的。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半睡半醒,不动也不说话。
在他面前的书桌上,放着一个母亲用来监督他按时起床的闹钟。
漆黑的、又尖又长的金属指针笔直地指向下一个数字,又微微回弹。
哒,哒,哒。
有人在敲门,是个没听过的陌生人的声音:“陈乐在吗?有人匿名向我们提供信息,你需要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