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慕云微点头:“湛书意因撞上祖辈孝期和意外,参与科考较晚,那年的副考官,正是江元冬,史明智也是考生之一。”
时间太短,太多细节不可印证,但从当年留存的各种档案信息,及熟悉的人口供上,可以拼凑出事实。
江元冬十几岁科举,入仕非常早,前期也顺风顺水,能做到科考副考官的位置,可见其运势,也许是路走的太顺飘了,也许是觉得一点小事不重要,他收了人好处,非常巧妙地促成了一桩作弊之事,过去太多年,个中细节难以还原,但结果明显,湛书意落榜,史明智成功科举入仕。
江元冬做的非常完美,史明智只是榜上有名,名次并不高,看不出抄袭,无有人怀疑,湛书意是‘自己不小心’,墨汁污了卷子,考官看不清他的答案,自然无法给出高分……
对江元冬和史明智而言,这件事当然不能广而告之,必定讳莫如深,二人算是有一个小小的利益联盟,当时关系也极好,但之后,形势慢慢变了。
江元冬做官养出了傲气,却少了本事,第一次接暗里肮脏交易,有人暗中配合,难度不高,他可完美办成,可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没了他人辅助,全靠自己,他就不行了,要么不敢接,要么办砸了,哪种都不可能不影响仕途。
反观史明智,圆滑有心眼,能布局又知小心谨慎,更适合官场生存,只要不被人抓到小辫子,自然能一步一步,走得更远,大半辈子衣食无忧,受人看重,甚至死亡之前,还好好做着盐道转运使。
遂死者二人微妙的关系形态可以理解了,充斥着反转,嫉妒,炫耀,不甘等等不同时期的,不同情绪。
“这湛书意也是可怜,大概此后所有遭遇,人生中的不得已,都因此而起。”
夜无垢一边说话,一边扇子轻点桌面:“他有才又那么聪明……即便当下不知道,后面也能想通是怎么回事?江元冬史明智自然不可能放这么个隐患在外头,我猜——这两个人找他了吧?以财以色以各种男人感兴趣的东西引诱,想要拉过来成为一丘之貉?”
朝慕云:“湛书意没有答应,甚至暗中收集证据,不仅有自己的,还有其他形形sè • sè,各种事件里的被害人。”
夜无垢:“那这人不错啊,有骨气,也有风骨。”
“他的确是一个很不错的人。”
朝慕云指尖滑过纸页,上面是湛书意短暂却灿烂的人生:“为人刚直,是非分明,敢于挑战官场压力,敢于反对世俗恶习,不愚孝,敢于选择和承担,勇于争取,失败了也不怯懦,以己之才反哺世人,做人做的堂堂正正,可担日月,明知前路艰难,也敢踽踽前行。”
“所以他死了。”
夜无垢唇角掀起讽刺弧度:“越是肮脏的地方,越是容不下这种人。我猜他的死……大概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朝慕云:“往年卷宗翻看查调,未有结果。”
但他的确有这样的怀疑。
夜无垢有一点觉得不通:“如若本案杀机是为此,那俞氏理应有凶手嫌疑,为何她也死了?”
她对湛书意曾生情,应该不会害他,凶手杀她,杀机在何处?难道是情敌?
朝慕云指尖轻敲另一份卷宗:“俞氏寡妇持家,拉拔一双儿女长大不易,但晋家门楣在京城并非无有名姓,你猜为何?”
非是他有意轻视,而是这个年代,女人生存的确太过不易。
夜无垢扇子顿了一下:“她有做过掮客?中人?”
官场没有女人,但官场有脏活儿,俞氏想要获得什么,付出的一定更多,她的美貌,她的温柔无锋芒,她的长袖善舞,都是可以利用的工具——
甚至儿女婚嫁,都是绑定了利益关系的某种交换。
朝慕云脑海里划过一个个看过的消息纸页:“她可能在自己未察觉到的时候,做了针对湛书意的帮凶。”
夜无垢便懂了:“若本案重点在这里的话,齐氏和白婆婆,好像都脱不开嫌疑。”
齐氏年轻时对湛书意有遐思,白婆婆是湛书意妻子的至交好友,帮忙报个仇……
也不是说不通,就是这两位从杀机和操作层面上来讲,比别人差了点,感觉稍稍有点不够。
“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年轻人?”
说是年轻人,其实也都不年轻了,本案年纪最小的也已经有三十八岁,性格思维完全成熟,会假装会说谎,并不好拿捏。
朝慕云微颌首,他其实一直都没完全排除谁——
“我在考虑,江元冬和史明智关系越来越恶劣,互生仇恨怨怼,老死不相往来,从不敢明着吵,定是因为中间这些不能言说的过往,小辈知道了,会不会利用?”
“利用?”夜无垢微顿,刚要说什么,就见对方手指落在纸上一个名字上。
朝慕云道:“江项禹被接到京城之后,仍然被管束得很严,他在京城无有根基,也未得下人敬重,江元冬掌着整个江家,怎么控制他责骂他,他似乎都不容易反抗,所以前期非常低调,救晋薇时也不愿说出自己的名字,担心引来江元冬责备。江元冬仕途不利,脾气越发古怪,对别处的掌控欲会更重,江项禹过得很艰难,并不能左右自己的事,且一定不容易走出来,那为何晋薇都没办法,只能如了俞氏的意,嫁到史家,江项禹却能在年轻婚龄时,扛住江元冬的压制,一直未有娶妻呢?”
夜无垢眯眼:“你的意思是——江项禹知道了这些机密之事,用以反制。”
朝慕云颌首,他猜江项禹不但知道,还机缘巧合下得到了一些证据,奈何终是晚了,晋薇已嫁入史家。他无法让时间倒流,却可以决定左右将来的事,比如自己不成婚,比如慢慢接管整个江家。
“但他若有杀机,一定与湛书意无关,是为了晋薇。”
爱和守护,几乎是用情至深的男人,能做出的最浪漫的事。
“那晋薇呢?”夜无垢扇子点桌面,“史明智做为公公调戏过她,她有恨,对母亲俞氏失望,也有恨,对江元冬呢?如果是她,为什么要杀江元冬?”
朝慕云看着他,墨眸深邃:“你曾提醒过我,不要小看女人。”
夜无垢默了下:“江项禹会因情守护她,她未必没有胆气护江项禹。”
江项禹走至今日,所有苦难皆来自于他的父亲,别人可能知道他有点难,并不知道他有多难,但晋薇都知道,长辈带来的压力和恶果,她感同身受,她心疼自己,会不会也心疼江项禹,会不会也愿意为这个人付出一切?
之前花房里白婆婆说过,这二人惺惺相惜,又有自身内心的坚守,一直发乎情止乎礼,这种克制压抑的结果,未必不是义无反顾的付出。
“若如此……”
夜无垢指间摇着扇子:“江项禹能知道江元冬的秘密,并挟以反制,那江莲呢?她可能反应慢些,前期并不知道,但她可是嫁去了晋家,在俞氏各种手腕引导下,她会不会‘猜到’自家的事?她丈夫那么爱她,她可以为了丈夫做一切努力……”
但这只能解释她对江元冬这个亲爹的恶意,婆婆俞氏自不必说,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融洽只浮在假面,对史明智呢?如若凶手是她,她又是为了什么……
“呵,”夜无垢突然冷笑出声,“先前俞氏说过一句话,道史明智是只癞□□,不咬人,趴在人脚面恶心人,虽然好色却胆子不大,或者说,这人向来行为谨慎,知道什么样的事做了没关系,什么样的事却得小心,别被抓住小辫子,那我可不可以这样认为,史明智占过俞氏便宜?”
更有甚者,他会不会占过江莲便宜?
江莲跟丈夫感情那么好,自然非常避讳这种事,一旦发生,必会生恨,当然,也不那么好查。
如此就剩最后一个人了,晋千易。
夜无垢扇子落在这三个字字:“他是不是可以排除?”
“并不能,”朝慕云思忖,“此人一直游离在外,不管从哪个方向看,都似乎杀机不足,别的嫌疑人在本案中多多少少都有为情所困的点,只他始终理智……是最有上进心的人。”
新的卷宗信息里,有了很多对此印证的细节,晋千易正在四处走动,想要调至盐运肥缺。
夜无垢合了扇子:“若如此,他才是最紧迫的人。”
别人shā • rén,未必非要在这个时候,若是他shā • rén,误了时机,可就一切都晚了。
这桩命案,好像怎么想都可疑,夜无垢啧了两声:“你要怎么破?”
“自然是看细节推演,关键性证据。”
朝慕云垂眸去拿茶盏,不料夜无垢也伸了过来,茶水有些烫,他指尖受不住,下意识往回一缩,正好打到了夜无垢的胳膊。
“嘶……”
夜无垢顿了下,握住他的手,慢条斯理将茶盏倒进另一个空杯,凉了凉,这才塞到他手里,还眼带桃花的调侃:“你怎么这般弱不禁风,连盏茶都端不起?”
朝慕云视线微侧,朝着他胳膊看去。
夜无垢已经收回手,从容坐定,拉回了话题:“你刚刚说关键性证据,看来是有方向了?”
朝慕云捧了茶,低睫掩了眸:“时间线复杂难取,但有些东xī • zàng不了,比如毒蛇,在谁那里,谁大半就是凶手,如若这个人同时熟水性……”
夜无垢看着他的表情,懂了:“不好查的话,试一试就能知道?”
虽然有些损,但把人推到水里,扔到船上,看看不就明白了?
这病秧子够坏啊。
“这蛇可不好找,一不小心被咬了,丢了命可真是好?”
“所以有你啊。”
朝慕云看着夜无垢,眸底清澈澄净,没有阴私算计,全是阳谋:“阁下可愿,帮我这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