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台中心的法阵,从纹路渗出血水,延伸铺满整个江底,诡异又血腥。江上燃出水面的焰火,越窜越高,张牙舞爪,仿佛要将人撕碎。
众人被眼前景象吓得魂飞魄散,战战兢兢不敢妄动。游静汀瞥见已成型的阵法,仍是不敢相信,意识模糊间,断断续续问眼前人,“你……当真………要杀了这里所有人?”
“这阵法……当真献祭所有人……”
湮烬之抬手,黑袍滑落,露出森白的手骨。
指骨一点黑雾。
黑雾包裹着白骨。
江底焰火似感应到什么,瑟瑟发抖,却越燃越烈。
湮烬之脸上银白发丝半遮半掩,猩红的眼底,血光闪动。
他答的轻且随意,“是啊。”
“他会杀了你……”游静汀身骨被某种力量慢慢搅紧,碾碎,他唇齿间大口大口的血水吐出,“他一定会杀了你………”
“杀了我……”湮烬之缓缓勾唇道,“也需他亲自出现在我面前,亲自动手,亲眼让我见一见他。”
“你……”游静汀惊愕的说不出话,他已经能确定湮烬之真的在逼褚长溪现身,“你想见他………你以为他想见你吗?”
“你是不是忘了?你都对他做过什么!”
“他怎么想见你,他厌恶你———”
话未说完,绞紧骨节的力量猛然加大!
湮烬之垂眸,面容俊美,白发红眸,依如百年前诡谲艳丽的魔尊,一点没变。他笑容狰狞,“是,我是对他做了错事,我罪孽深重,所以我死在他手里,岂不正好?”
“………啊——”
身骨彻底碎尽时,蓬莱神女发出忍受不了的痛声。灵魂也似跟着撕碎。
魔气外泄,力量冲击莲焰中心,仿佛爆炸,碰撞的火花冲出水面。
惊天动地,红光泼染上每一张惊惧的脸。
“城主是……百年前……魔尊?”
“他们口中的他又是何人?”
众人浑浑噩噩,呆呆望着被碎尽身骨的蓬莱神女。
“啊——”
有人被火焰缠上,直接被拖入江底,融成一滩血水,汇集阵法中心去。
旁边人瞪大眼睛看着,却也无能为力。
有人仿佛被惊醒一般,指着神女问,“城主……不,魔尊是和那神女有仇吗?”
他完全可以将神女扔下去喂阵,但却花费时间一点一点将人身骨碎尽,一点一点折磨,报复,始终没有要他性命。
说到有仇,宣斐攥紧手,他们谁都跟湮烬之有过仇怨。可湮烬之自己受的伤害似乎并不在乎,他唯一要“报复”的便是游静汀毁了褚长溪尸身的仇。
宣斐想到闻驰生说是因为小公子出现才有的这场阴谋,想到城主是湮烬之,那他几次愿见小公子莫非是也看出了他们相似之处…………宣斐心下大惊,转身去寻小公子身影,却见身后容泽难掩急色,传音道,“他不见了。”
………
湮烬之报复完游静汀,似乎不再打算对谁动手,他转过身向那黑蛟走去。
黑袍曳地,像黑雾包裹着,血水趟出的骨架,在泼天的红光里让人毛骨悚然。
兜帽落下,白发飞扬,血色眸光没有一丝落在盂底众生身上,眼底淡然,安静等待着什么。
等什么?
等这红莲业火将所有人神魂烧成灰烬。
等那诡异的法阵将所有人鲜血吸干启动。
有人对那身影大喊,“我与城主无冤无仇,城主为何要这么做?”
也有人道,“城主不是护这世间百年吗?这百年难道是假的不成?”
“为善百年,护众生百年……原来就是piàn • jú。”
“用天下人命换一人吗?”
“那人也受得起!”
也不知哪句话惹怒那个魔鬼一样的黑衣人,他笑了一下,只是眸色冰冷,忽然伸手———
众人只感觉一股毁天灭地的力量直击过来,有人身体腾空,脖颈仿佛被一双大手掐住,半点动弹不得,众人对上那双远远望过来的红眸,如浸在血水里,铺天盖地的恐惧卷上心头,让人头皮发麻,一个字不敢再说。
关朔急了,上前,“阵法不成功,你会害死所有人!”
湮烬之淡笑:“这些人……死了又如何。”
关朔咬牙:“你不在乎,有人在乎!”
“我不在乎,有人在乎……”湮烬之无声重复这句话,低声问,“可是……那人呢?”
眼中痛苦压过戾气,他动了动手骨,被提上半空的人身上力量忽然撤除,摔进水里。
从鬼门关回来,呛咳声不断,不论是心有疑惑,还是不甘痛恨,没人再敢说话。
关朔松了口气。可转瞬听到大火燎原的噼啪声,自水里扑向人群。
眼前一片红光,火势很大,漆黑的夜空被照成霞光漫天。
风起云涌,密密麻麻的火星飞溅。
屏障内的修士们吓得不住后退,目瞪口呆看着火焰如蛇烧至脚下,往身上绕缠。
湮烬之则站在大火之外,白发猎猎,火势蔓延却惶恐着绕过他身。
他与身后黑蛟一起,仿佛等待着所有人被火海淹没。
关朔瞪大眼,不得不相信,这个疯子是真打算拿所有人的命来开启所谓逆转时空的阵法。
关朔也想复活褚长溪,如果可以,他也愿意牺牲一切,但拿天下的命来换,褚长溪知道了会怎么想?他不会同意的!关朔恼怒道,“湮烬之,你这么做,会将他置于何地你知道吗?”
湮烬之似乎不想听他说话,将衣帽罩上发肤,脸部融于夜色,又成一片虚无的黑洞。
只剩血淋淋的指骨垂在衣袖外。
他淡淡的感受着血水流过指缝的触感。
这感觉伴随了他一百年,从褚长溪死的那一刻,他身上伤痛就没有一刻停止过。
哪怕愈合,他也重新撕裂,剖剐。
只有伤痛够重才能平衡他的悔恨。
才能让他在百年的思念中尚存一丝理智,不至于把自己彻底逼疯了。
褚长溪死了。
他也不曾有过一刻好好活着。
他太想见他了。
太想了啊……
———不过很快他就可以见到了。
屏障内的谩骂声传出来,业火焚烧神魂,也有哀嚎和惨叫,响彻整个天地。
他动动指骨,将屏障撤了——
这并不是放过他们。人群疯狂逃窜,却跑不出这片江域,只是将喊叫声传的更远了些。
传出天外。
传到某一个人耳朵里才行。
湮烬之转身,一步一步向岸边走。
巨大的黑蛟身影在他身后游动,乖巧的跟着,放佛等待着什么命令。
直到见主人一直不回头,才戚戚然喊,“帝君……”
湮烬之:“闭嘴,我不是。”
…………
容泽和闻驰生一边救人,一边焦急地寻找小公子身影。
一路上用灵力给每个人罩一层防护,但也只能维持一段时间。
要护的人太多,丹田很快要抽不出灵力。
容泽白了脸色,他很想不管这些人去寻小公子。但不行,这是褚长溪以命换回来的世间,他爱世人,护众生,一世如此。
绝不可以毁了。
……
游静汀漂浮在水面上,他很想起身,但全身筋骨碎尽,使不出一分力。
屏障撤除,周边都是奔跑的人群,但没有一人停下看他一眼。
惨叫声,水流声。
他内府也破碎,眼前视线里隔着血雾闪过无数奔走的身影。
他这一生,除褚长溪外,没有被人善待过,而他自也是除褚长溪外,没有对谁真心好过。
如今落得无人顾及的下场,只觉自己应得,心中倒也没有怨念。
唯一不甘心的,就是……
他若这么死了,就再也见不到褚长溪了。
“游静汀……”
有人停在他身边,声音在上方响起。
他没有抬头去看,他听出了是谁。
“游静汀……游宫主………”宣斐蹲下,低垂的一张脸,矜贵非凡,眉心妖印如焰,“伤势看着挺严重,快死了吗?”
“………”
游静汀没说话。
他曾经轻而易举置宣斐死地,如今落魄将死在他面前。
是来报复,看他笑话?
“我可以救你,”宣斐却道,“为你护住心脉,留一丝灵息,你日后或许还可恢复。”
救他?
游静汀微微抬眼。
怎么可能如此好心?
宣斐这些年不是一直在找他,要杀了他吗?如今他要死了,他该畅快得意才是。
除非………
“你……想要什么?”他忍着全身剧痛,努力撑起上半身,呛咳出血水,“……条件。”
“是有条件。”
宣斐金冠长袍,在身后业火长龙的光线里,临危不乱,几分帝王威严,“我想知道当年你为何要毁褚长溪尸身?你在隐瞒什么?”
他神情冰冷,更显线条凌厉的眉目里一介界帝王的睥睨,“我不信你不想他复活!”
“我、不、信,你下得去手!”
“呵呵………”游静汀听到他的意图,撑着大笑,“原来如此啊,可我告诉你,我就是不想他回来,不想他见你们,不想所有伤害过他的人好过。”
“没有其他原因。”
“我不信,”宣斐怒道,他攥住游静汀衣领,将人提起,压低逼视,“比起这些,不应该长溪最重要吗?他好好活过来最重要!”
“可我不想。”
因为颈部衣巾收紧,游静汀呼吸困难。
侧头咳出大口血。
但他笑了笑,艰难抬手抹去嘴角的血污,讥讽道,“他为什么要回来?回来继续受你们纠缠吗?”
“那他若已经回来了呢?”
忽然一道低沉温雅的声音穿过嘈杂的惨叫清晰传来。
“不知游宫主来时可曾听过,那位绿衣貂裘,孱弱多病的小公子?”
游静汀循声看去,闻驰生,容泽,关朔一起从火光里走来。
他们一边救人,一边寻到此处,千剑散灵力,周身火焰里分散着剑光四溢。
“闻兄……”宣斐立刻道。
最先走来的是闻驰生。
游静汀移开目光,陷入沉思。
青草雪落的气息,仅凭一根发带让湮烬之两次相见……
“可小公子忽然不见了,”闻驰生君子风范,看起来非常坦诚,“我留在他身上气息忽然就断了,寻了这许久,也未曾寻到丝毫踪迹。”
游静汀听了这话,眸光沉了沉。
“我也没找到,”宣斐面露焦急,“若说是被那阵法吸了去,可我已去莲心查看过,没有小公子丝毫气息。”
“他是长溪转世,可他如今修为低微,身体虚弱,”闻驰生步步走近,没有看宣斐,视线依旧落游静汀脸上,“他是如何不见的?”
“转世?”游静汀嗤笑,“闻掌门怕不是修炼走火入魔,脑子糊涂了,哪里来的转世!”
“不是吗?”闻驰生道,“游宫主如何这么肯定不是?”
宣斐一把抓住闻驰生衣袖,有些惊慌,“不是转世是什么?”
“是啊,”闻驰生也问道,“气息如此相近,不是转世是什么?”
游静汀:“………”
他似恍然,目光几分惊恐。
宣斐折扇化成长剑,抵在游静汀颈侧,“说,你到底在隐瞒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