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一过,京城便一日暖似一日,一夜南风细雨过后,早起的人们惊讶地发现,春天已爬上了柳梢头,一呼一吸,都是醉人的花香。
皇宫后苑的桃花也开了,红如胭脂,灿若朝霞,整个园子荡漾着红色的浪潮,和着皇宫喜气洋洋的气氛,十分的应景。
二月初九的大婚,这是官家登基以来头一件大事,宫里上上下下都铆足了劲儿,势必要把这件喜事办得无可挑剔!
大总管李勇对新帝的喜好不算很熟悉,因而叫来许清搭把手,谁知请一个来两双,兰妈妈、安然,还有许远全都来了。
旁人好说,兰妈妈身为官家ru母,辈分高,资历老,便是伺候过先帝的李勇也不敢托大,忙恭恭敬敬请老人家坐下。
知道她定是不放心大婚之事,李勇笑道:“我这儿忙得焦头烂额,眉毛胡子一把抓,正不知如何是好呢!得亏您来了,我可算有了主心骨喽。”
兰妈妈精神头不错,笑呵呵道:“李总管办事没有不妥当的,我也是坐不住,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索性过来瞧瞧。忙去,忙去,你们都接着忙,我自个儿能照顾自个儿。”
年前老人家染上了风寒,情况十分凶险,万幸挺过来了,可身子骨大不如前,声音听上去很虚,说两句就要停下来喘一喘。
李勇不敢多劳动她,吩咐宫婢扶着她去了坤宁殿的东暖阁,那里是大婚的新房,已按规制布置停当。
兰妈妈看了一圈,说满屋子都是摆设,虽典雅高贵,却少了点活泛气,吩咐宫婢们撤下熏炉,摆上几盆兰草,再去后苑采些新鲜的花儿来装点屋子。
果然,谢景明退朝回来,嘴上没说话,可那轻松愉悦的表情,显然是非常的满意。
因先帝不喜花草,只爱味道浓烈的熏香,时间长了,宫人们早已形成只熏香不摆花的习惯。
新帝继位后,要么征战在外,要么忙于政事歇在外朝,更很少提及自己的喜好,因此这等细节小事根本没被注意到。
李勇暗暗吁了口气:真是请对人了!
双手奉上一匣子珍珠,那珍珠个头比莲子小两圈,算不得上品,只胜在光泽不错,“官家,您看这成色如何?库里还有还更好的南珠。”
谢景明拿起一粒看了看,随手扔了回去,“就这个好了,南珠珍贵,留给皇后打首饰。”
李勇应了声,捧着匣子退出殿外。
“我瞧着官家脸色不大好,眼袋都有了。”兰妈妈眯着眼睛仔细打量谢景明,“政事固然重要,可你大婚在即,也要注意保养身体,别让新娘子以为你……虚。”
谢景明端着茶杯正要吃茶,闻言差点呛着!
兰妈妈兀自絮絮叨叨,“还没进二月呢,怎么脱了大衣裳?听李勇说,福宁殿的火盆也撤了,这可不行,春捂秋冻,厚衣裳不能脱太早。一场倒春寒下来,就能把人冻回严冬去。”
又问官家午膳进了什么,进得可香,都做哪些消遣,近来几时安寝……事无巨细、翻来覆去,往往这个问题刚说完,不一会儿老人家又来一遍。
伺候的小黄门听着都头疼。
谢景明没有丝毫不耐烦,兰妈妈问什么,他便答什么,语调温和,不疾不徐,偶尔还说几句顽笑话,哄得老人家笑个不停。
小黄门几乎看傻了眼。
李勇捧匣子进来,暗中瞪了小黄门一眼,随即毕恭毕敬打开匣子,请谢景明过目。
方才的珍珠都磨成了珍珠粉,珍珠粉有安神定惊的作用,兰妈妈不由怔了下,有些担忧,“官家睡眠不好?这东西性寒,不能多用。”
方才明明说睡得很安稳!
“我另有他用。”谢景明把匣子收起来,笑着安慰兰妈妈,“我还有好多大事没做,舍不得糟蹋自己的身子骨,妈妈放心,我好着呢!”
兰妈妈沉吟少许,忽而一笑,“妈妈也是瞎操心,天色不早,官家歇着吧,妈妈这就走了。”
谢景明留她在宫里歇息,老人家惦记家里养的小狸奴,不肯留下,“阿狸每日必要钻进我被子里睡觉,一天不见我,就不吃不喝扯着嗓子叫一天,我得赶紧回去看看。”
夜色静静卧在新月之下,兰妈妈的背已经挺不直了,就那样佝偻着腰,由安然扶着,慢慢地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中。
谢景明立在殿门口,轻轻揉了两下眼睛,
“官家!”许清噼里啪啦从长廊拐进来,怀里抱着一摞图册,“这些是工部新做的焰火样子,共计二十五种,讨官家示下,是摆在皇宫外城,还是金明池?”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书案旁,谢景明一一翻看过,因笑道:“难为他们想得这样精巧,就在金明池好了,也要叫老百姓一同赏玩,才叫普天同庆。”
“好嘞!”许清把图册收好,待要出去传话,一扭脸看见旁边的珍珠粉,一秃噜嘴说,“呦呵,珍珠粉!这东西用来敷面最好不过,官家是打算制成香膏子给皇后娘娘用?”
谢景明面皮微微一僵,略带犹豫地点点头。
“微臣恰好知道个方子,珍珠粉加蜂蜜,用少量的清水调匀,敷在脸一刻钟洗掉。嘿,不出十天半月,保准肤色润泽,晶莹剔透!诶,这不就是蜂蜜?官家,要不微臣现在就给您做一个?”
许清眉飞色舞说完,喜滋滋等着官家夸奖。
谢景明脸上仍是和煦的微笑,“下次吧,你先去把马厩刷了。”
啊?!
许清满脸震惊,一瞬间埋在记忆深处的马粪味儿滚滚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淹没。
为什么啊,我又说错什么啦?难道官家恼我抢了他的活计,也是,官家给皇后献殷勤,自然亲手做才显得有诚意,我瞎掺和什么劲!
等给皇后娘娘请安的时候,好好念叨念叨官家这片心意,皇后一开心,官家肯定高兴,没准还会夸我会办事。
都做到禁卫军统领了,还得刷马厩,那帮混小子看见了,还不得笑话死我?
哎呦老天啊,这辈子算是和马厩结下不解之缘喽,干脆叫马倌儿得了,回头搞得浑身臭烘烘的,安然不搭理我可咋办啊!
许清垂头丧气出来,扛着扫帚提着木桶,一步三叹地奔向命定之地。
夜色温柔地抚摸着大地,谢景明不喜太多人在眼前晃悠,是以寝殿内很安静,只有他一人。
面前摆着两个瓷盒,一个珍珠粉,一个蜂蜜,他用银勺挑出一勺粉,用蜂蜜加水和匀了,再一点点抹在脸上。
动作说不上熟练,但绝对不生疏,看得出,不是第一次了。
谢景明仰面躺在塌上,长长舒了口气,连着赈灾、救险、宫变、亲征,这半年都没好好睡过一个安稳觉。
倘若得了空,必要绣两针。
如此一来,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了,生平头一回,他有了黑眼圈!
谢景明慢慢起身,小心洗过脸,对着镜子照了照,方重新躺下睡了。
转眼就到了二月初八,明天就是大婚的日子,章程、礼仪早已反反复复练习了很多次,谢景明也让安然带话,随意就好,万事有他。
可顾春和还是紧张得睡不着觉。
她看着高悬的明月,从寄人篱下的贫家女,到大周朝的皇后,莫名的,有种不真实的虚幻感。
不知不觉就走到父亲的院子。
夜已深,灯还亮着。
想来父亲也是难以入眠,顾春和唤了几声父亲,却是无人应答,她悄悄推开门,但见父亲的影子投在格栅门上。
他面对北墙站着,好像在和谁说话。
“秋娘啊,我最近总是梦见你,可我怎么喊你,你就是不说话……唉,我多想,再听听你的声音啊。”
“你是埋怨我把女儿送进宫吗?以前你总说,宫里是个吃人的地方,伴君如伴虎,一旦恩宠不在,那些贵人的下场比寻常女子还不如。”
“我冷眼瞧了官家大半年,他和先帝一点都不像,身边也干干净净的。你尽可放心,我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春和也喜欢他,都不用说出来,单单看他的眼神,就跟你当年看我一模一样,我焉能不如孩子的心愿?”
“春和是越长越漂亮了,不是我夸嘴,说倾国倾城也不为过。除了官家,又有谁能护得住咱家孩子?”
“其实我也害怕呀,不知道官家对她的宠爱能维持多少年,若日后有更美、更年轻的女子进宫,官家会不会移情别恋?咱家孩子的心,可经不起第二次伤害了。”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我这当父亲的无能,对着这个女婿,我是半点招也没有。春和这一进宫,往后再见面就难了……”
父亲抬起手,似是在拭泪。
“秋娘,我好想你,好想和你说说话,自从你走了,我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了。你看,你还是这样年轻,永远都这样年轻,我却一天天地老了,他日泉下相见,你还能认得出我来吗?”
顾春和再也忍不住,忙捂住嘴压下呜咽声,转身往门外走。
走得太急,出门不小心绊了一下。
“春和!”顾庭云已经看见女儿了,“来。”
顾春和慢慢转过身,啜泣着低低叫了声爹爹。
顾庭云缓步走下台阶,“爹没事,就是舍不得你,心里又欢喜你嫁得良人,晚上就多喝了点酒,稀里糊涂说了些胡话,不要放在心上。赶紧擦擦眼泪,回去睡个好觉,明天立后大典可有的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