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175,你在哪里,请回答!
艇长徐凤鸣对着送话器报告:我机器故障,可以走。不要管我,你们
先撤!
说完,耳机里没了声响。艇首在下沉,电信室也进了水,蓄电池被海
水浸泡,电源消失。
天色,一秒比一秒更灰暗地阴下脸来,海水变得弥蒙浑浊。700米开外,
硕大的“中海”也在那里歪斜着,舰桥上窜起数丈高的烟柱。敌人的几艘护
卫艇仍在盲目乱射,一串串曳光弹如火矢流星在天空中飞窜。
像给一个危重病人进行抢救,几个水手仍在继续没有多少希望的努力:
用衣服、棉纱、木头堵塞弹洞;提着灭火器灭火;检修仪表机械..轮机长
李茂勤把4个烟雾筒打着,以扰乱敌人的视线,争取与生命同等金贵的时间。
忽然,敌人一艘小型炮舰开过来,影影绰绰的舰体愈来愈清晰,轰轰
隆隆的马达声滚过海面,挤压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李茂勤狠狠拍打一下尚存一雷、却因故障无法击发的发射管,候地,
端起冲锋枪,怒视着那个突突而来的黑影。又有几支冲锋枪和shǒu • qiāng平举起来,
准备做一场刺刀与大炮相拼、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斗。
找太平斧来,劈艇沉船!平时爱艇如命的徐凤鸣下达命令。作为军人,
他恪守“宁作鞍下死,不为马上囚”的古训。
也可能没有看清他们,也可能不认为他们还是一个值得攻击的目标,
敌舰绕了一个弯,回去了。
都放下枪才发现,前舱已灌满了水,右主机也已停转,海水一波接一
波漫过前甲板,涌进驾驶台,艇尾在一点一点向上翘起。
于事无补的抢修自动停止,谁都明白,175不行了。大家拥挤在尚可立
足的后甲板上,无语,悲哀痛苦地感觉着朝夕相处的伙伴一毫一厘地往下沉,
像骑兵在茫茫戈壁上看伤重的坐骑静悄悄地死去。
徐凤鸣走到桅杆前,缓缓降下仍在飘动的五星红旗,人们的右手齐刷
刷举起,眼眶,再也无法关闭一种难舍难分的情感,热泪,在男子汉的脸颊
上滚淌。
指导员周方顺不忘职责,最后一次作简短的政治动员:都穿好救生衣,
下水后,向月亮方向游,那儿就是祖国大陆。大家要发扬阶级友爱精神,不
要分开,我们一定要游回去!
艇身下沉的速度渐渐加快。漆在驾驶台外侧白色的“175”已经深入水下。
但无人挪动,像偎依着即将天各一方的恋人,不愿意相信,这就是最后的诀
别。几秒钟之内,海水漫过双踝、膝盖和腰胸,蛮横地强迫人艇脱离。一个
浪头扑来,所有艇员已在海面沉浮漂流。
注意节省体力,向月亮方向游!周方顺再次提醒大家。
椭圆形的月亮像一盏灯,明晃晃地悬挂中天,指示着大陆、家乡,引
导着滔滔长路、茫茫归途。看到她,双脚就有了踩踏在175甲板上的那份坚
实和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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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漂亮的胜仗,并没有给指挥所和基地带来预期的欢乐。175,你在
哪里?弯镰一样的?切割着所有人的心脾。
三艘高速炮艇冒险闯入战区。敌舰还在乱打炮。不能开灯,不能打信
号弹,也不能用喇叭呼叫,像睁眼瞎在重重夜幕中摸,在漫漫波涛上寻。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张逸民彻夜难眠,坐在礁岸上一根接一根吸烟,默默地仰视天空,似
乎那轮高悬的光环之中隐含着全部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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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幽的月光铺满大海。开始,大家还能够互相望见,你喊一声“喂,
怎么样?”他答一句“哎,很好”。谁想正游在了金门到tái • wān的航道上,两
艘小山一样的敌舰从他们队形中间轰轰闯过,待舰尾喷涌的黑浪平复,队形
已被冲散,开始了三三两两的漂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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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末,我有一次在海上夜航的亲身体验。一个人站在甲板上,
凭栏眺望,海天四维黑沉寂寥,人像被禁锢在一个巨大而密不透光的漆盒中
间,无头无尾,无始无终,远离人寞,与世绝缘。身后,螺旋桨搅起的浊浪
高潮迭起,翻腾汹猛。迎面,强劲的海风吹得你站立不稳,两手下意识地抓
紧栏杆,生怕“一失足为千古恨”。
我并不是一个畏懦的胆小鬼,但假设此刻被抛进大海,我真不知如何
去应付那无限大的黑暗和旷古蛮荒般的死静,如何在重重包围着的海浪中挣
扎求生。不由又想到,175的汉子们在夜海上漂游的滋味,想到他们几乎没
有生还的希望,仍在作最后的努力最大的挣扎,没有气馁和退缩,一息尚存,
奋争到底。这实在是与从小就读到的爬雪山过草地故事同等的壮举。这里面
自然也该有着某种属于“精神”的东西:人与生俱来的强烈的求生欲;我军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气概;这个古老的民族在谋求统一的历史进程中所
表现出来的坚忍顽强和韧性。哪一种说法更为准确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人与
大自然相比,确实过于渺小,但人之为人,又确有比大自然更高伟更雄阔的
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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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半夜,大慈大悲的月亮似乎也乏了累了,慢慢沉入海中。“指路灯”
没有了,只能凭着感觉和记忆,朝着月亮刚刚溅落的方向游。软绵绵的海蛰
会突然来袭,趴在腿上咬你一口,过电一样刺疼刺疼的。虾和蟹,不停地撞
到身上,有时,会用他们锋利的螯,挑衅性地钳你一下。小鱼好奇地追逐它
们从未见过的“天外来客”,放肆大胆地在救生衣里面滑溜溜地钻出钻进。
可以判定,潮汐已把他们推到了料罗湾外海的渔场上,这样,离大陆可就更
远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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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机兵黄忠义是最后一个见到徐艇长的人。黄忠义不会游泳,靠着救
生衣的浮力随波逐流,终于熬到黎明的身影渐渐从海天衔接处走出来。
身后有人喊“黄忠义!”回头看,艇长徐凤鸣已吃力地游到跟前。徐艇
长安慰鼓励他:小黄,别慌,慢慢游,注意保持体力,只要有我,一定把你
带回去!看着艇长已经不支的样子,黄忠义觉得鼻子酸酸的。
他突然想起,海战那会儿,自己蹲在舱里,也不知道这个仗是怎么打
的,便问:艇长,咱们打沉了敌人的军舰吗?
徐艇长说:打沉了,一共两条大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