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萼初含雪,孤标画本难。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①......此诗极好,真真是说尽了梅花的美,妙玉师傅,你惯爱梅花清雅,岂不与你也颇相称,”一道轻柔平和的女童声,穿过重重竹林,映入两人耳中。
“你懂什么?”另一道清冷的声音斥道,“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②”
“好!”周泰大声喝彩,“只是难免悲观了些,虽然人终一死,可既然来过一遭,总要感受这人生五味,方不辜负了好时光。”
两人走出竹林,看到有一凉亭,亭中有一位道姑打扮的少女和一位女童,两人都拿着书本,似乎在教学。
他看了看两人中间桌上摆着的几本书和一盏茶,“就像这清茶,初品为清苦,后有回甘,岂不就是那人生,经历时自是痛苦难当,可老来细细琢磨,哪一样不是记忆里的甜?”
周泰天生豁达,或许也和他从小接受的教育有关,对人生的态度,不强求,不逃避,乐观,积极,品位每一天。
这和妙玉的人生准则大为不同,她讲究,锱铢必较,清高自诩,以至于产生洁癖,不容于世。
两人仿佛两个极端,初一见面,妙玉的神色非常不好,冷下脸来,“哪来的登徒子,不知这蟠香寺后院不接待外客吗?莫要进来,污了我的地盘。”
十四岁的少女,穿着道袍,宽大素洁的衣裙遮掩不住那娉娉婷婷的身姿,面容白皙清冷,不见一丝鲜活之气,唯有微微懊恼气怒的眼神,给这槛外人添上了一点世俗烟火气。
周泰哈哈大笑,“可见你不清净,真正心静之人,如何会在乎外物,自然也不会纠结于别人的评价。”
“我没有!”妙玉越发气恼,就要把人赶出去。
“瞧瞧,既是方外之人,又何必讲究所谓男女大防,那我来不来这蟠香寺与你何干,又何来登徒子一说?只有你自诩是女子,而不是道姑,才会在意这些。再来说污浊的话,佛说,‘心中有佛,眼里万物皆为佛,而心不静,则眼不净。’”
说这话时,他眼中甚至带上了一抹凌厉,刺得妙玉心里一颤,面红耳赤起来。
她咬了咬下唇,想要反驳,一时又想不起拿什么话来驳斥,整个人顿时心乱如麻。
还只是十四岁的少女,又自小在这蟠香寺长大,甚少见外人,再是聪明,面对这样毫不留情的诘问,也难免脑子发蒙。
还是一边的梳着双髻的女童柔声反驳,“妙玉师傅自是为了我,小女年过八岁,过了那男女七岁不同席的年限,两位公子冒然闯进来,总归不妥,纵我家贫,只是寻常人家女子,也不好贸然与外男接触。何况......”
顿了顿,她看向一边的妙玉,眼里有维护之意,“妙玉师傅只是带发修行,并不是方外之人,至于心性如何,与外人又有何相干?”
这番绵里藏针的话,说的苏叶不由侧目。
原著中的邢岫烟淡雅脱俗如空谷幽兰,兼端雅稳重不争不抢,没想到小时候竟是这么个性格,想来她长大后的安分从时,是经历过贫困,生如浮萍的艰难日子后,打磨出来的。
现在还只是一个八岁女童,内心自有一番峥嵘。
苏叶见她衣着简朴,身上的襦裙已经洗得发白,却穿着整齐得体,头发用简单的头绳固定,原本鲜艳的红色已经褪去,只留一抹暗红,可绑在她头上,却也不显局促。
她的表情很自然,即便被苏叶这么明目张胆打量,也没有丝毫退却之意,反而更近一步道,“还请两位公子离开,莫靠近了。”
周泰看妙玉一眼,点头,“是我二人的错,告辞。”
“不,等等!”妙玉深吸一口气,对着周泰和苏叶一礼,“是我着相了,两位公子要是不介意,不如留下喝一杯热茶?”
周泰挑眉,眼中闪过笑意,“天气已足够燥热,我要喝凉茶。”
妙玉:......
轻哼一声,转身去了,远远飘来带有梅香的回音,“凉茶就凉茶。”
邢岫烟惊诧,看看远去妙玉的背影,又转头看向泰然自然坐在亭子一角的周泰,眼中闪过若有所思。
周泰心情极好,笑了两声,招呼苏叶坐下,还对邢岫烟道,“你妙玉师傅去给我们煮茶了,还不趁着她不在,你多多背这梅花诗,免得又被人说背来无用,牛嚼牡丹。”
邢岫烟低头笑笑,不理他,重新坐回桌边,拿起毛笔,一笔一划开始练字。
苏叶坐到周泰对面,见他面上笑容都盛几分,不由好笑,“欺负了一位姑娘,周兄就这么高兴?”
“胡说,我何时欺负她了?”周泰不服气,眼神却不自觉瞥向妙玉消失的那条路。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周兄竟是这斤斤计较的性子吗?”难道不该被姑娘怼了,洒脱一笑,然后转身就走?
周泰这样的性格,可不会与陌生人较真,除非......
“我本就是这性子,莫非林兄后悔和我做朋友?”周泰心下一跳,听懂了苏叶的暗示,忙转移话题。
“后悔!我可太后悔了,”苏叶哈哈大笑,笑声惊动了认真写字的邢岫烟,她歪头看过来,可爱模样到有点像小黛玉,只是比黛玉还差了......亿点点。
苏叶心中评价道,唔,看在这两分想象的份上,她出声道,“小姑娘的字已然写的不错,再练两年,就有风骨了,可去应聘那文书。”
姑苏城里多了一种适宜女子的工作,就是女文书,帮助纺织工坊的管事抄抄写写,计算女工们的工钱,和账房类似,又与账房有些许区别。
因为除女文书之外,工坊都会另设账房,只是他们大多是男子,无法和女工们接触对接,那么一个负责记录女工们上工情况的女文书就是必要的。
苏叶之所以这么提议,只是觉得现在的邢岫烟挺好的,外柔内刚,心中自有锐角和坚持,不想她因为贫困,落得和原著中那般,太随分从时了。
这样不好,无论哪个年代,女子心里都该有自己的想法,一味顺从只能委屈自己。
可世道如此,身为女子,除了用‘随分从时’来保护自己,也没太好的法子。
像妙玉那样,太过于锐利不容于世,最终只能伤人伤己。
且她还没有妙玉的优渥条件,妙玉要是不发生意外,其实可以一辈子吃喝不愁,不理俗物,按她想要的生活一直安稳活下去。
但邢岫烟不行,她没钱,为了生存,只能接触社会,接受社会对女子的束缚。
钱是人的底气,如果邢岫烟能自己赚钱,想来也不会一点点把心里那抹锐气打磨掉。
邢岫烟的眼前亮了亮,可随即叹息一声,低下头去,“现在缺人,再过几年,就未必缺人了。”
姑苏城内外,到处是女子学认字的地方,她纵然学的比别人好,也比别人年纪小。
如果她再大上四岁,够得上招人的标准,也就好了。
偏偏,四年后还不知是什么光景呢。
要是女工中认字的人多了,就不需要专门的女文书了,她们自己就可以,那工坊何必多招一个人。
苏叶诧异,没想到她小小年纪,看的倒清楚,看来心中自有丘壑,估计她自己也这么打算过了。
“再过几年,自然更缺人,”苏叶道,“世道是往前发展的,且变化日新月异,现在有纺织工坊,以后未必没有其他工坊,需要的女工自会越来越多,认字无论何时,都是稀缺技能。”
不说别的,就她弄出来的那几条产业链,需要的人就不少,识字的人才更是紧缺。
她随手拿起另一边妙玉使用过的毛笔,在一张空白纸上写下几句话,“你到时拿着这信笺,去金陵找王熙凤,她可以给你提供一个合适的岗位。”
这两年贾琏和王熙凤的生意已经做满了整个江南,许多时候会常驻金陵。
一来金陵是龙兴之地,二来那里也是贾家和王家的大本营。
夫妻二人赚钱之余,也想拉拔一下本家,这点苏叶不会反对,只要他们能辖制住族人,让他们不乱来就行。
邢岫烟一愣,一时手足无措起来,不知道该不该接这好意。
这时,妙玉端着托盘走过来,上面有一茶壶,和几个茶碗。
热气腾腾的茶香从壶中飘散,使得整个凉亭都仿佛染上了茶意。
她见苏叶动了自己的笔墨,竟然没有发脾气,而是道,“你收下便是,既然是好意,也不必推辞,等来日有了机会,偿还回去就罢了。”
这话说的极不客气,却比之前矫情劲儿反倒更可爱些。
闻言,周泰忍不住笑了,双手叉腰,“我的凉茶终于来了,就是太烫了些,此时喝完,不得热出一身汗来?”
话音刚落,就见后面来了一个小丫鬟,手里拿着冰鉴,从外面看散发着丝丝凉气,明显里面放了数量充足的冰。
丫鬟把冰鉴放在桌上,顺手收拾一下,空出一个位置,让妙玉放托盘。
手上没了占地方的,妙玉亲自打开冰鉴,夹出几块冰,分别放到茶杯里,然后把茶壶放进去,盖上盖子。
“不急,等会儿就凉了,”妙玉没再看他,而是拿起苏叶写的信,叠好,放在邢岫烟面前,并对丫鬟吩咐道,“去拿信封来。”
苏叶和周泰对视一眼,都不由咋舌,这妙玉的日子过的可真精致,最热的天已经过去,她竟然还藏有冰,可见冬日准备充分。
这不是一个道姑加几个婆子丫头能备齐的,蟠香寺里的师傅们也不可能帮她。
那只能是妙玉出钱,购买来的。
这样精致享受的生活,和庙里清修的苦日子可不搭,但反正苏叶不讨厌,有钱享受怎么了,不能因她带发修行,就不许她花自己的钱吧?
周泰也不讨厌,反而觉得这样的人更真实,心中闪过一抹喜悦。
很快丫鬟拿来信封,邢岫烟小心把信装进去,对着苏叶深深一揖,“敢问公子姓名,来日必然报答。”
“你想多了,我这只不过是提前聘请个人做事罢了,贾琏夫妻那份产业,说到底是我的,他们是为我办事,你要是做的好,也于我有利,”苏叶道。
邢岫烟笑笑,不言语,可这件事却牢牢记在心中。
这机会难得,她自是知道的,同时也坚定了好好学习,好好练字的决心。
妙玉沉思一瞬,突然道,“我让周妈妈教你算账吧。”
周妈妈是她的奶嬷嬷,一向帮她管着产业,对算账自然精通。
妙玉本人不愿意学这个,觉得庸俗的很,可既然邢岫烟需要,她也不是一味的厌恶不搭理。
显然,经过刚刚和周泰一番辩论,妙玉内心已悄然发生改变,至少不再清高不容人了,眼中能看到了别人的困苦。
邢岫烟惊讶又感动的看着她,“妙玉师傅......”
“好了,”妙玉不自然的别过脸去,“茶已经凉了,我给你们斟茶。”
她先用夹子夹起茶杯,把里面残存的冰块和冰水倒出来,然后再执壶把凉茶倒进去。
冰镇过后,香味变弱,却没有完全变凉,而是微温,入口不烫,却也不会过于寒凉。
苏叶一口灌下去,浑身舒爽,赞道,“妙玉师傅的茶艺精湛,就连凉茶也别有一番滋味。”
妙玉笑笑不说话,悄悄去看周泰的脸色。
周泰一口一口抿,半响才喝完杯中茶,觉察妙玉不经意的打量,也不放下茶杯,在手里转着圈,沉吟道,“有梅花的清香,还有菊花的馥郁,是去年的干花?”
妙玉惊讶,眼中闪过一抹神采,“再猜!”
“唔,金银花,蒲公英,甘草,白茅根,还有什么?”周泰沉思。
“是桑叶,”妙玉轻声道。
周泰恍然,“桑叶有疏散风热,清肺润燥之效......”然后他就顿住了,轻咳了一声,继续咳了一声,“我不是,只是刚科考完,心中难免燥热焦虑,不过还好,并不碍事。”
说话的同时,脸上闪过一抹绯红。
妙玉心头一热,自己的心思被看出来了,难免叫人羞怯,不由轻斥道,“胡说什么,我才不是为了你,暑热本就燥,凉茶不就是,不就是......”
就是什么,面对周泰灼灼眼神,竟一时脑子空白,双颊泛红,原本清冷的雪中梅,竟生起艳丽夺目的姿态来。
梅不争春,却也绚烂多姿,周泰一时看痴了。
苏叶坐在一边,含笑不语,唔,凉茶确实不错,不过想来喜酒滋味会更好些。
不知道在她外出游历前,能不能喝到某人的喜酒。
邢岫烟不是傻子,即便还懵懂,却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左看看妙玉,右看看周泰,默默低下头去写字。
一时间凉亭陷入安静,只闻飒飒作响的风打竹叶声,只不过带来的不是凉爽,而是越发灼热的气息。
两人没有在蟠香寺多待,在妙玉羞恼跑开后,就告辞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周泰神色恍惚,一会儿笑得甜蜜,一会儿又面带苦恼之色,几乎忘了要搭理苏叶。
“如果你是苦恼那妙玉师傅对你的心意,那么我可以说,是的,她被你怼了,竟还引你为知己,对你一见钟情了,”苏叶笑着道。
“真的?”周泰面上一喜,期待的看向苏叶,“可她刚刚,明显是恼了。”
“哦,这个我熟,姑娘喜欢你的时候,就喜欢向你耍小性子,一般这种情况,有两种解决方法,要么去哄,要么送礼物讨好,顺便表达心意,”苏叶信口开河道。
她就不是普遍意义上的姑娘,哪里懂什么少女心思,不过是为了打趣周泰罢了。
显然,这家伙也是个没经验的,竟然信以为真,“我懂了,等下就去挑一件好礼物,你觉得玉簪怎么样?白玉梅花的簪子,一定很配她。”
苏叶挑眉,“这就要表明心意了?”
“自然!”周泰重重点头,“这是我二十年来,第一次遇到喜欢的姑娘,可不能错过了。”
其实周泰才十八岁,这么说只是在证明心意。
“周兄啊,”苏叶一副语重心长模样,语气里却全是调侃,“你莫不是忘了,妙玉师傅是方外之人,你这是要坏了人家修行啊。”
周泰撇撇嘴,“林兄别说你没看出来,妙玉......师傅本就六根不净,她只是从小习惯如此,该到凡尘中来历练的。”
“可这个凡尘,也未必选你啊,”苏叶失笑,“婚姻乃结两姓之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周兄家里可也不是小家族,你父母会愿意让你娶一个孤女?”
“这个林兄可以放心,”周泰到不担心这个,“我家里开明的紧,不会在意这个的,只要姑娘好,家世不是问题。”
苏叶想到周家可出了不少狂生,就懂了,这家人培养子弟的方式,不同于其他读书人家,“那也得先让你父母见过妙玉师傅,取得他们的认同,再谈其他。”
不然要是家里不同意,于妙玉而言,也是一重伤害。
“放心,我今天回去就禀明父母,林兄就等着喝我的喜酒吧,”周泰自信满满道。
“那你可得快点了,乡试揭榜后,我就要出门游历,可等不及你磨蹭,”苏叶笑着道。
周泰挑眉,“人走了没关系,谢媒礼会送上的。”
他觉得,要不是苏叶邀请自己出来游玩,他未必会认识妙玉,因此苏叶就是他们的大媒人。
“哈哈好,那我可不客气了,别的俗物都不要,就那梅花雪水,每年给我存上一瓮。”苏叶笑着道。
“你这媒人礼可要的不轻,我不在家里种上梅花,都完不成你的要求,”总不能年年都去那蟠香寺收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