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才是保姆呢!”
然后“叭”的一下,就会把电话挂断;人家叫她“阿姨”,也不行,她拿眼白人家
问:“这么小叫什么阿姨?你是我阿姨!”其实,她已经二十六岁了。总得有个叫
法,我使出基辛格琢磨“海峡两岸中国人”的劲头,给她起了四个字儿的名字——
“我们亲戚”。
她来北京,是带着对都市生活的憧憬和对未来的梦想的。三年前,她踏进我们
家的门,望着我这两室一小厅的房子说:“我想,你们家一定特别大,有地毯,有
好些好些灯,家具都是带花儿的,屋里有一个大楼梯,后面有院子……”我告诉她,
你说的不是我们家,是电影《流浪者》女主角丽达的家,那地方叫印度。
当然,她并没有失望。我想,她是有比较的。比她住的农村,比她上两个山坡
才能进家的草屋,比她一到晚上就要点灯做活的土炕。
总之,从她一天到晚蹦蹦跳跳的忙碌和不停嘴地学唱中,我们感到了她在追求
道路上的一种满足。然而,这种满足并没长久。在我的记忆中,大概仅仅是一年的
时间,她就有了新的要求。
一天,她说:“哥,我想在城里搞个对象,什么样的都行。”不久,她又对我
太太说:“姐,我再干两年,帮我找个临时工吧!”我们知道她二十多岁了,但是,
我们总下不了决心在这方面为她帮忙,她个性太强了。
讲老实话,每个人雇用小保姆都不希望雇个有棱角有个性的人。假如你告诉她
今天我们吃米饭,她有棱角的由着性子给你做一锅粘粘糊糊的疙瘩汤,哪个主人能
乐意呢?
我们的小保姆就是这样。她不能认真地对待自己的地位,由着性地解决个人问
题,她碰了钉子。
不久,我们为她介绍了一个因小儿麻痹后遗症而落下残疾的青年。这位青年是
我们的朋友,很有出息,自修了大学的全部课程,可是在爱情上受过点挫折。我承
认,在牵这个线的时候,是受了“城乡差别”和“城尊乡卑”的社会标准影响。可
无论从哪个角度讲,我们认为还是很般配的,至少没有歧视小保姆的意思。可头一
次见面,这位小保姆愣让坐在她旁边的小伙子站起来:“你站起来,走一圈儿!”
男青年还真有涵养,真走了几步让她看。
我听了以后,问她:“你干什么?”她理直气壮地回答:“我看看他那腿到底
短多少!”处了几天,她说:“我心里总有点别扭。”那个青年也觉着不合适,率
先中断了关系。她听我带过的话以后说:“什么,他还不同意?!”我说:
“人家凭什么同意?你要是有知识,能体贴人,没准人家还考虑考虑。可你呢,
你认为你嫁了人家是屈尊了,还摆起了一副架子。你就没想想,在这个社会中,你
是什么分量呀。一没户口,二没工作,你为什么要结婚,还不是为了能在城里留下
来生活,找个工作,离开农村?”听,我的话多么俗,多么的市民气。但当时,我
就是这么说的,而且又找不出能够比这更符合道德标准的语言来说明我要表达的意
思。
她后悔了,又打电话又托人。但是人家已找了一个大学生,又开始了新的爱河
旅游。“我们亲戚”一连沉闷了许多天。她找我妻子说:“姐,我知道,我不该挑
人家,应让人家挑我。”像她这样有棱角的人,能说出这样的话,真不是一两天的
深思就能想出来的。
为她介绍工作,也有类似这样的经历。
应她的要求,我们交待给认识一位建筑行业的领导,他每年有从农村招工的名
额,我们让他将来想办法把“我们亲戚”招进来。她一听,高兴坏了,每天都在脑
海里勾画去工作的蓝图。她说:“我不愿意给人家做饭、一天三顿,太烦人。哥,
你问问他们,能不能让我当个开电梯的。我管开,连学修。
要不卖菜、卖百货也行,我愿意站柜台。”说完了,她还问我女儿计算机怎么
使,似乎她要开始对计算机软件进行研究了。半年过去了,又半年过去了。
一天,这位领导来我们家说:“你家亲戚就是来的话,也是建筑工人,先学和
泥、挑砖,再摆木头。”她一听愣了许久,说:“要这活我就不干!”你看,她又
挑上了。又半年过去了,这位领导告诉我们,办这个事不容易,弄不好纪律检查部
门一查就麻烦了,尤其是你这个知名人士,众目暌暌,一抓一个准,明摆着不正之
风。
当她知道她连挑土、担砖的工作都不能有时,她又黯然了。她在希望中生活,
在城市多呆一天,希望就多一道彩色的环。但是,现实不是图画。失望、惆怅、自
卑、怨恨,这些情感交织在一起冲向一个刚刚走向社会的青年人,她有些承受不住
了。一开始,她还忿忿不平地提问题:
“哥,你说是不是城里人就是比乡下人高?”“你是说个头,还是地位?”我
故意装听不明白。
“城里的小个子,能找个乡下的大姑娘,半条腿、一只眼的也都能划拉个媳妇?
乡下媳妇怎么就不值钱呢?”我说:“现在乡下保姆也不少挣钱,不交房水电费,
吃着喝着,每月干落一百多块!”她问:“这活这么好,怎么你们城里人不干呢?”
我语塞了。但是以攻为守:“那你干嘛上城里来?”她沉思了,慢慢说:“回去以
后不习惯了。虽然这两年有电了,灯也不亮,火也不冲,饭也不香,别人一天到晚
老围着我,听我讲城里的事。过年回家的头一天,年三十晚上停电,气得我大年初
一就想回来……”每次谈及如此内容的问题,小保姆的脸上就挂起了一层淡淡的愁
纱。她听广播,也看报纸,但我认为她从来没有思索过要寻找什么登成功殿堂的道
路,理想之光的路标。她也在奋斗,但是为着非常实际的生活利益。
久而久之,她不再提问题,她的棱角一点一点地磨平了。她说:“哥,我还不
如不到城市来,我要是什么都不懂,傻里傻气的,在乡下,多好!”我震惊了,我
希望能帮她正视现实,不要想力所不能及的事。然而当她认识到现实的严酷的时候,
我又动了侧隐之心。是的,如果是她这个岁数的城里姑娘,早会有工作,绝大部分
也都结婚成家了。而如果在农村不来城市,她也一定当上孩子的妈妈,有了温暖的
家庭。可因为她被城市诱惑而来,开了眼界,又知道城市的一切都拒绝她,不能属
于她,她会是一种什么心情呢?
这种痛苦是无言的。
她这样沉默了许久。有一天,她的脸上又泛出了光彩。做饭的时候,她偷偷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