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衰。
在蜀地第一场霜雪飘然落下时,营地里的兵士终于分作小股无声无息地撤出山岭,往通州地界悄然靠近。正如霍显所料,他们没有大举进攻,而是准备绕后突袭,故而萧骋只率兵三千,一路佯装山匪往北前行。
就在他们距离通州只一城之隔时,一封信率先抵达宁王府。
暖阁炭火烧得噼里啪啦地响。
宁王拆开看过后,又将此信递给许鹤,说:“远水解近火,倘若不是情况太糟糕,遮安不会将人往通州引,看来这一仗难打了。”
许鹤在诏狱受了太重的伤,又被霍显那匹马正正踩在胸口上,历经万难才堪堪捡回半条命,本就是一把老骨头,修养了一年,也没有太好,眼下听说这些逆贼来袭,一时动怒,道:“王爷还需尽早准备,此次定要让他们有来无回!”
说罢,他就重重咳嗽起来。
手握成拳头抵在桌案,脸都咳红了。
“太傅。”宁王赶忙来他身边,虚扶住他的手,道:“太傅无需担忧,萧骋此次冒险而来,区区三千人,无需守备军,府兵就能拿下。”
并非宁王自吹自擂,宁王府的府兵是霍显一个个筛出来的,比之锦衣卫特训还要严苛,他们一个顶十个,甚至不亚于京都的禁军,即便没有这封紧急送来的信,这里也不会飞进一只苍蝇。
否则霍显怎么敢?
宁王看着老太傅露出宽慰的神情,叹息道:“太傅,其实如今,您是可以回去的,新帝不是顺安帝,他到底要敬您。”
许鹤却是摇头,说:“我如今是世子的先生,没把这治国治世的道理传授给他,怎能轻易离开。”
太傅是太子太傅,他所教之人只能是未来的储君,此话何意,宁王自心知肚明。
沉默许久,他起身朝太傅一拜,道:“本王替澍儿谢过太傅。”
许鹤摆手,想说什么,一开口便连连咳嗽,宁王忧心他的身体,道:“太傅莫多言,本王都懂,太傅所为天下,本王自当不负百姓。”
说罢,忙让人将他扶回房里歇息。
随后才去寻幕僚商议了今夜的布控。
许鹤不要人扶,自己慢悠悠踱步在院中。
冷风将他的脸吹皱,他苍老的眸子微微眯起,就看着远处环绕的群山和连绵的云,心中无限悲悯。
兴亡皆是百姓苦,大雍的盛世似乎随着当年显祯帝的衰老终结了,他亲眼见过这个繁华的王朝,才会对后来的腐朽悲痛欲绝。
可见繁华终不可永世,今人历经千辛万苦稳住的安定,来日又能维持多久?
思及此,他难免有些惆怅。
似蜉蝣寄于天地,人的力量始终太过渺小,要搭进多少无辜的性命,堪能换来一次扭转乾坤的机会?而仅仅只要君王一个错误的念头,便能让山河崩塌,锦绣不再。
“太傅在看云?”倏地,一个稚嫩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宁王府的小世子正抱着书册仰头望天,“要下雨了么?”
许鹤低头看过去,怔了怔,笑说:“要放晴了。”
……
当夜,晴空万里。
宵禁之后,整个通州死寂得如同一头沉眠的巨兽,松散的巡防给了敌人可乘之机,整个通州的军事布控仿佛就像外界猜想的那样,脆弱得不堪一击。
世人见状恐怕都会想:宁王到底还是个儒雅文人,军政不是他的强项。
按照这个势头,只要行动够快,攻下宁王府并不是件难事,凡是武将都明白,当群龙无首时,整个队伍都会面临溃散。
届时偌大通州,便是任人来去的无主之境。
一行兵士分作小股,配合默契,悄无声息地解决掉巡防的士兵,将宁王府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对着角门就是扬刀劈下。
锁头落在地上,发出“噹”地一声响。
整座宅邸阒无人声,铁锁的回声显得尤为瘆人,宁王府四周的屋舍房顶上趴着一个个人影,那阵声音就像是道指令。
府兵一跃而下,却发觉这里根本没有三千人,至多也不过三百而已!
月冷山空,蜀地连降了几日的大雪,枯败的山林白雪皑皑,夜色都要比平时明亮。
这里有一种诡谲的宁静,萧骋带走了三千人似乎没有造成多大的动静,士兵们一如既往操练、巡查,他们对营帐里少了几个人漠不关心。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继续,就连霍显都安分得很,再也没有折腾出什么动静。
“大公子不必忧心,待国公拿了宁王的人头,届时我们的处境只会比现在更好。”
侍从站在山坡上,看着前方背着手的萧元景,说:“国公与公子情同父子,他并非对你有疑心,只当下局势紧张,难免要更加谨慎,待到一切尘埃落定,他自不会亏待您,也还请公子理解国公的难处。”
萧元景没有应声,萧骋虽走了,但留了一个侍从给他,说不好是监视还是保护,毕竟赵庸从始至终都对萧元景似信非信,比起萧元景,他反而要更信任霍显一些,隔三差五着人请他下棋对弈,倒真像是一对真父子。
这种情况下,霍显倒是安然无恙,萧元景却要孤身防着赵庸暗下黑手。
也真是离谱到可笑。
他到现在也不明白,赵庸那样心思通透,怎么就对霍显这种把狡诈写在脸上的人高看一眼,他也并非就完全信任霍显了,但即便猜忌,似乎也对他十分纵容。
萧元景闭了闭眼,隐隐有些为自己的引狼入室感到懊悔,但下一刻又会想到长安。
他就这样在来回拉扯里痛苦着,夜夜都不能安睡。
可眼下,另一种巨大的恐惧包裹着他。萧元景看向四周白雪皑皑的群山,那里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他,他有一种太糟糕的直觉。
他握紧拳头,说:“你感觉到了吗?”
侍从不解,“什么?”
萧元景的心越跳越快,他在那松拳的瞬间做好了抉择,倏地调头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