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研究所内部出现了主动与异兽融合的叛逃者,这无疑是一件绝对不能传出去的丑事。
自那日起,研究所被暂时封闭,除军方外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研究所中所有人员除去一日三次感染检测外,还需要每天集中接受一次心理辅导。
说是心理辅导,其实更像是一种洗脑。
基地要他们守口如瓶,要他们把这件事当成一次普通的异兽入侵事件。
五十多年来,人类竭尽全力所坚守的这一切,绝不能因此产生一丝一毫的动摇。所以哪怕每一个知道真相的人都已处在崩溃的边缘,他们对外的谎言仍旧没有停止分毫。
可纸是包不住火的。
尽管基地极力隐瞒,真相还是不知从何处传了出去。
这次传出的,不只是那位研究人员的自甘堕落,还有关于A0027号样本的机密档案中的部分重要资料。
那部分杂乱的资料在短时间内被大范围地传播开来。
本在五十年前就已宣布死亡的特殊样本,竟一直被深藏在基地最机密的实验室里,除去高层人员,无人知晓。
参与这个项目的研究人员们,非但没有从这个样本身上寻找出一丝有用的信息,还是造成之前黑藤疯长的真正原因。
一时之间,基地哗然一片。
“我们都被骗了!”
“五十年没有变化,基地在研究什么?一个怪物吗?”
地面生态一直都在加剧恶化,但人们却一直生存在谎言之中,享受着被粉饰过的太平。
他们不知道世界早已开始崩塌的真相。
他们将所有的一切,都归结于那个特殊的样本。
“它根本不是人类的希望,是它带来了灾难!”
“一切都是从那个样本失控开始的!”
“是它引来了新型异兽,是它逼疯了研究人员!”
一部分人们开始游行,开始呐喊,开始呼吁。
他们群情激愤地围堵在基地研究所被保护起来的大楼外,高举着示威牌与旗帜,展开一条条写满抗议的横幅,叫闹着要基地研究所交出或是公开摧毁A0027号样本。
短短数日,无论主城还是外城,都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罢工,加入了游/行/示/威的队伍。
“人体实验从一开始就不该存在!”
“每一个自愿接受人体实验的人都成为了怪物!”
“基地不该暗中研究这些怪物,我们要求停止一切人体实验!”
“我们要求基地摧毁A0027号样本,并向我们保证再也不会进行人体实验!”
巨大的压力,压得研究所的研究人员几乎快要喘不过气。
基地试图公开更多研究资料,以此证明这一切并非因A0027而起。
可他们的声音,却被彻底淹没在了无数呐喊声中。
听多了谎言的人们,已经不再愿意接受真相。
他们只想毁掉这个样本。
在他们的眼里,那是一切灾厄的源头,只要将它清除,基地就会重新恢复平静。
这是他们如今所坚信的,他们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柴悦宁靠站在走道的尽头,透过一扇半敞的窗,望着那研究所大楼外,一道道白色横幅上红得刺目的大字。
她感觉自己好像失去了愤怒的能力,此时此刻望着眼前的一切,心底除了苍凉,还是苍凉。
“极端的声音,往往比温和中立的声音更容易博取关注与追随。”易书云说,“当一种极端的声音汇聚到一定程度,这些声音的发出者与追随者就会失去理智,他们认为自己是对的,他们听不得任何不同于他们的声音。”
她的话讽刺极了,语气却是平静的:“他们不需要真理,因为他们希望自己成为真理。”
“基地会怎么做?”柴悦宁低声问道。
“基地自然比这些人要明白样本的重要性。”
易书云说着,话语顿了顿,眼底浮现了一丝茫然:“但也只是明白。”
现在早已不是五十年前了。
基地研究所在这个样本身上投入了五十多年的精力,却始终一无所获,在如此巨大的压力下,基地难免会重新评估这个样本的价值。
易书云:“基地目前并没有放弃她的打算,我会继续尽力周旋的。”
柴悦宁没再多问什么,只沉默地继续望着愤怒的人群。
“实验失控导致藤灾,藤灾引来了飞行异兽!所有的灾难都是它带来的!”
“它就是一个怪物,就算暂时受到控制,也迟早有一天会发狂的!”
“我们不同意把这样一个随时都有可能失控的怪物留下!”
“摧毁A0027样本是我们合理的诉求!”
“这个怪物只会给我们带来无尽的灾难!”
大声的喧闹,刺得人耳根生疼。
柴悦宁忽觉心口闷得有些喘不上气。
易书云拍了拍她的肩膀:“回去陪她吧,别听了。”
“怎么会这样的……”柴悦宁低声喃喃。
地下城基地那位老博士的声音,至今犹在耳畔。
——我们至今都没找到对抗变异的方法,人类仿佛根本无法在融合过程中留存自我意志,与异兽相比,人类的意志太薄弱了。
——可我们不能放弃,只要还留有一丝希望,再怎么痛苦也要向前走,不知疲惫、不择手段地向前走。
——在人类真正寻回自由之前,我们都身处囚笼。
为了让人类寻回自由,为了让人们逃离囚笼,褚辞选择回到这里,为了那一线渺茫的希望,向人类科学奉献自己的一切。
可人们不在乎。
她舍弃自由,承受痛苦,埋葬心底所有的向往,换来的只是人类对她恨之入骨。
“她是为了人类未来回来的。”
“那又怎样呢?负责击毙感染者的城防官,不也是在保护人类,保护基地?那些死者的亲属,可不会轻易原谅他们。”
易书云苦笑着说:“毁灭降临之时,人类难以抵御残酷的命运,随时都有可能死去。这时,越来越多的人告诉你,这一切都是因为神明发怒了,只要献祭一位触怒神明的‘罪者’,神明就会息怒,你又会怎么做?”
人们总是愿意相信对自己最有利的声音,从古至今一向如此。
当让人不愿面对的灾难发生时,人们总会无比团结地寻找一个罪魁祸首。
这个罪魁祸首,可以是任何一个人,任何一样东西,它甚至可以是完全无辜的。
因为越是走到绝路,人们越就没有理智。
绝望面前,谈何真相?
走投无路时,只要有人说出一句——烧死罪者,可平神怒。
很快,就会有无数人争先恐后地寻找那所谓的“罪者”。
而今时今日,A0027号样本,就是他们择中的罪魁祸首,是要献祭给这个世界,用以平息“神明”愤怒的“罪者”。
柴悦宁不禁想,如果褚辞真的有罪,或许是曾给人类带来一线希望,人类却始终无法将其触碰。
所以,这场毁灭,她难辞其咎。
这也太可笑了。
从大灾难毁灭旧世界的那一日起,残存的人类举步维艰,拼尽所有力气走到今时今日。
先辈们或也不曾料到,许多年后会有那么一天,属于人类的世界里会只剩下努力求存之人的恐惧、憎恨,以及寻求真理之人深不见底的绝望。
“易博士。”
“嗯?”
“我是个目光短浅的人。”柴悦宁沉声说,“如果有一天,基地为了大局选择将她放弃,我会拿起我的枪,做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保护她的人。”
“……”
她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透露着心底的坚定。
她是个微不足道的人,不曾背负不寻常的责任。
多么庆幸,这个世界不会因她的抉择发生任何改变,如果浮空城真的决定牺牲褚辞平息众怒,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做出属于自己的选择。
柴悦宁回到那间昏暗的实验室。
她轻抚着那层厚厚的玻璃,细瘦的藤条靠了过来,携着一朵不知何时绽开的小花,似在向她炫耀着什么。
“都会开花了,恢复得不错嘛。”
黑藤将小花靠在玻璃壁上,暗红色的光纹于它体内隐隐流动。
“真是一个奇怪的存在,你以前怎么好意思说我奇怪的?”
黑藤似是有些不开心了,松开玻璃壁,向水缸中心悬浮而去。
柴悦宁抬眼望向那宽大的屏幕,若有所思地沉默很久很久。
不知过了多久,她回过神来,那溜走的黑藤又来到了她的身旁,半截藤身安安静静地贴着玻璃。
“你都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又烦又乱……”
柴悦宁抿了抿唇,笑道:“不过没事,我在呢。”
这个世上没人在乎这个小黑藤了。
但她会保护她的。
拼上这条命,也要保护她。
***
外头的游行,持续了足足九天。
研究所的学者们,从一开始坚信A0027号样本就是人类最后的希望,到现在渐渐被游行者的声势压垮了意志,面对主城方的询问时,态度不再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