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拥有我们从前的记忆,而我只能从他人口中得知我们后来发生的事。
是有不甘的啊。
拥有那转世轮回的一半魂灵的将夜曾恐惧过他师尊对他的爱意都是来自于千年前的那个故人。拥有另一半魂灵的醴泉也是一样的,他的恐惧已经不是心中想象,而是来自于云谏那双陌生又熟稔,怜惜又矛盾的瞳眸。
不甘心啊……
他好想问,想问云谏是否还是他的小破鸟,想问云谏是不是因为他不被期待的降临而懊悔。
但少年嗫嚅着颤抖的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蓦然双臂抬起,勾住云谏的脖颈,扯下来就冲着那双冰凉的薄唇吻上去。
口腔中还衔着蜜糖的香甜,却被滑落唇角的泪浸染成苦涩。
他拥他如寒潭薄冰,吻他似风卷残雪。
怎么都觉得捂不热。
起初的愕然在少年近乎绝望的汲取中彻底震醒,云谏蓦然撇过脸,任少年的唇蹭过自己的唇角脸颊,眸中晦暗。
一个人会喜欢上两个割裂开的魂灵吗?
云谏在冷风湖岸站了整整一天都没想明白这件事,他只知道自己对小溪流亲昵会让将夜不愉,知道自己对将夜的特殊也会弄伤小溪流的心。
他头疼欲裂,不知所措。
混乱中,在眼底蓄泪前,掰开将夜的手,转过身去,手抵额头,阖目揉着快要炸裂开的额颞。
“你愿不愿意……和我去个地方?”
少年压着委屈,喑哑出声。
云谏想拒绝的,他太乱了,他若再看着身边这个少年,不知道该以对待千年故人的情绪对他,还是以为对待小徒弟的样子对他。
刚要拒绝,就听少年说:“去神庙,去那里说不定能找回记忆。”
少年嗓音都是极哑的,伴着刻意咽下去的哭腔,自以为镇定地,将那声他根本不愿道出口的称呼说了出来:“师尊。”
师尊……
这一声称呼算是彻底击溃了云谏的心底防线,他浑身僵似楠木,又被热意裹挟着从冰寒的水面下冲破薄冰,再度坠入人间。
“让我想起来好不好?让我记起这两年同你在一起的时光。”
云谏极愕,极惊!
回头用那双泛红的桃眸看向将夜,他看见那双杏眼里还带着水光,却又氤氲着笑意。
“我知道的,我没有后来的记忆,我所有的回忆都是千年之前的,我……我是不是算不得是我啊?若是……若是没有后来的记忆,我或许本不该来……”
他在笑,圆润的杏眸微弯,唇角掀开,露出贝齿。
可水珠就顺着眼角滚滚淌下,又被他抬袖抹了一把。
不等云谏回答,他就兀自向院外冲去,可院子被云谏布下了结界,他一头撞上去就跌倒在地,云谏还没来得及扶他,他就跌跌撞撞地自己站起来。
结界被云谏撤掉,他就一声不吭地垂着脑袋往外走。
天黑了,风很大,夜里又下起了绵密的小雨,被风吹成倾斜的细密珠帘,不一会儿就湿透了将夜的衣裳。
他想:这样好啊,这样脸颊上滚落的狼狈就被藏住了。
漆黑的夜路上,他能感觉到云谏跟在自己身后,或许是愿意随他去神庙,又或许只是担忧这具身体的安危。
却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并未与他并肩。
斜风细雨中,将夜感觉到冰凉的雨水不再拍打脸颊,他怔忡间抬头一看,灵力化作的油纸伞漂浮在他头顶上,为他遮风挡雨,而操控纸伞的人依旧不紧不慢地跟着他。
明明该感动,可将夜怎么脸颊越来越湿,无声的泪滑落,肆意滚淌。
山路崎岖。
他睡了那么久,这具身体受不了长时间步行,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掌心磕在细碎的沙石上,疼得他想哭,可还是生生忍住。
他和他哪里不同了?
就连怕疼都是那么相似,就连隐忍都是那么相像。
云谏心头蓦颤,他后悔了,觉得自己犯了什么大错似的,忙不迭冲过去打横抱起将夜,看着少年疼痛憋红的脸,心头软得一塌糊涂。
山风萧索,绵雨飘飖。
山路不好走,可云谏抱着少年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将夜也不说话,咬着唇忍痛,双眸一直盯着头顶漂浮的油纸伞看,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着走到神庙中。
云谏燃了一丛篝火,又用灵力烘干了少年湿透的衣裳,沉默着挑去少年掌心中的细碎沙石。
无论是千年前的小溪流,还是千年后的小徒弟,都不太能忍疼,早就该嘶嘶叫唤出声,撇嘴嚷着让他动作轻点。
可今夜的将夜没有。
不耐疼,但额上渗出细密汗珠也只咬着唇一言不发。
篝火渐烧渐旺,朦胧的暖色光晕熏亮了整间神庙,历经千年又被翻修过,再后来又被废弃过,这里早就不复当初,没了半分当时的影子。
但将夜抱膝蜷缩在篝火边,侧脸枕在交叠的小臂上,莫名觉得此处安心。
等了很久,他才终于开口,浸了雨水,嗓音有些哑然。
“那个时候,我一来这里找你,你就关上庙门,不让别人进来,你其实不喜欢我下山来找你的,这种感觉让我觉得我很像是……”他脑子里突然冒出奇怪的形容:“我很像是你养在外面的外室。”
“呃……”糊涂话像极了小徒弟。
将夜也知道,自己脑子里的念头是来自于另一半尚未苏醒的魂灵,隐隐约约带给他的感受。
即便未曾相融,毕竟共宿一体。
他和他之间从来都是最亲密的关系。
将夜下巴抵着膝盖,望着曾经放过床榻的位置说:“我那时候觉得你这里的床睡得更舒服,比我那里的石床柔软。”
他又望向另一侧靠窗的,现如今已不复存在的茶桌:“你现在还喜欢喝不知春吗?春过始发芽,从来不知春,因不知春至,错过同季花草,不知春……真的很笨啊。”
少年站起,推开嘎吱作响的木框窗棂,望着如今野草葳蕤,荒芜一片的院落:“那里。”
“我很喜欢在那里躺着晒太阳,但不能晒很久,会蒸干我的水份,但我太喜欢你给我做的藤椅了……可惜的是,藤椅用久了会松散,熬不过千年的,你说……小青藤都修出人形了,他的藤蔓肯定很结实,回头找他要点吧……”
“呃……”少年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就像是时光迭回,他们都回到了千年之前。
云谏那时候总被体内炽燃的涅槃火烧得很不舒服,他很喜欢抱着小溪流,温润的泉降下他的燥热,也浸软了他的心。
可千年前的记忆在脑海中一一浮现的时候,就开始与如今的记忆拼命拉扯,两不相让,一个在试图吞并另一个,另一个又不甘心地凝望着云谏,对他说:救救我。
这种极分裂的感受让云谏头疼欲裂。
他沉默地看着将夜,眸色愈发深沉,似深不见底的黑渊。
千年前的醴泉从未见过他的小破鸟会用这样的神情看着他,毫无疑问,是惶然,是惊惧的。
受不了,少年声颤:“我和他怎会是两个人呢?我们拥有同样的魂灵,同样的喜好,唯一的区别就是,我只记得前尘,而他……他却拥有与你的现在……”尽管不甘心,他还是在眼泪潸然那一刻,吐出锥心的话:“与未来。”
如利刃戮心,少年说的是:他与你的未来!
而不是:我与你的未来。
泪难止,他却也不打算强忍了。
少年又哭又笑地看着云谏:“如果你一定要觉得我和他不是同一个人,真到了只能选择一个的时候,你可以选他……”
“呃……”
“不怪你……没关系的,我本就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了,你其实都已经忘了,不该记起来的,只是……只是你不要忘了我好不好?”
一句话,两重意。
他即盼着云谏忘了他,又私心希望自己被永远铭记。
千年前的那川小溪流是绝对做不到将喜欢的人拱手让人的,但若这个「他人」是另一个自己呢?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距离从不是外在的,不是斩下的天堑,不是千年的跨越,也不是梧桐的设计……
而是……
而是故人如归,本该欣喜,却让眼前人沉睡不醒。
云谏看着将夜,喉咙哽地说不出话,桃眸黑沉,眼尾熏红一片。
他蓦然站起,朝少年奔去,将人搂入怀中,衣袍翻飞,掀着火星撩散了篝火柴垛,衣缘被烧地燎出金边,又隐隐熄灭,化作灰烬,而身后那丛篝火也失去燃源,渐渐熄隐成零星的光点。
神庙内一下子暗了下来。
彼此都瞧不见对方的面容,没了光,连心跳和呼吸声都变得更加清晰可闻。
为什么不承认呢?
为什么非要觉得他的小溪流和小徒弟不是同一个人?
他都经历过那么多苦难与折磨了,生生剖开自己的魂魄,一个留在骸骨中被诅咒被压制,另一个蹚过时空,历尽撕扯之苦投入异世,又来到他身边,说要守护他。
云谏要了哪个,都是对不住另一个。
他痛苦至极,又怀揣希望埋首在少年颈侧:“我错了,是我的错,我不该为了一己之私这么早将你唤醒,我应该再等等的,等到步凌尘找到聚魂灯,到那个时候醒来的你才是最完整的,而不是……让你这么辛苦……”
青年的双臂抱得将夜很紧,埋首在他颈边的呼吸都是炽热如焰的,没了刚刚的凉薄。
将夜倏然笑了,他回拥云谏。
也明白了,云谏给了他回答——
云谏接受不了千年前的小溪流重新回来后,他的小徒弟消失无踪。
若换位思考,将夜永远觉醒不了千年前的属于小溪流的记忆,云谏不会那么执着让他记起来。
因为……
斯人已矣,生者如斯。
醴泉在云谏心中很重要,但若代价是将夜永久沉眠,云谏宁可醴泉不归。
真实如刀,如利刃,直锥心。
很痛,很难过。
可少年还是笑着拥抱云谏,不以将夜的身份,也不以九天之上完整的自己的身份,而是那枚残存骸骨中的千年孤魂。
他捧着云谏的脸,在一片漆黑之中额头抵着眉心,鼻尖轻蹭鼻尖,缓缓地,献祭一般落吻于那双薄唇。
这一次,云谏没有推开他。
反而带着炽烈的滚烫吮含住少年柔软的双唇,轻吮,碾磨,又缠绵滚烫地辗转啃啮。
热烈拥吻中,少年脑海里的记忆片段像是朵朵绽开的烟花,每一抹浓烈的色彩都记录着小徒弟与他师尊相处的点点滴滴。
原来,他的小破鸟都为人师尊了啊。
原来,他的凤岚云谏不是不喜欢吃蜜饯,他甚至连他小徒弟送到嘴边的发黑苦汤都能咽下去。
原来,他们也神交过,甚至不止这一步,他们还做了更亲密的事。
每一个相拥而眠的夜都无限漫长,每一次清晨醒来都能守在彼此身边,每一回冒险都永远在意对方安危……
他是他师尊,他会教他习武练剑,会护他周全,会指导他写出一手端正的文字,会在外人面前以长者的身份毫不犹豫地护短……
明明是自己脑海中的回忆,却越看越陌生。
他要将自己沉溺进识海深渊,就如同孤零零地在骸骨中捱过千年的寂冷一般,让那些漂亮的如烟花绽放的记忆永远凌空,发光发热。
拥吻热烈,轻声哼吟溢出喉咙,情不自禁中,少年脸颊有泪滚落,低声,如小兽般脆弱哼声。
“师、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