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猫将前爪搭在窗前,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处的江岸。
江岸边隐约出现了一个影子,黑猫伸长脖子去看,一望见是个披着蓑衣的小身影,她顿时箭一般从窗边弹射出去,跃进雨中,朝他飞奔而去。
云不期也看见了朝他跑来的毛团,他放下手中的鱼叉和竹篓,张开手臂,接住了扑进怀里来的黑猫。
叶鸢不大客气地在他的蓑衣上蹭了蹭爪子,俯身去探竹篓,看见了满满一篓的鱼。
“你真会捉鱼!”黑猫开心得喵喵叫,“就算做一个渔人,你也不会饿着自己了。”
叶鸢趴在竹篓上,云不期提着竹篓,两人摇摇晃晃地往回走。
她抬起脸问道:“今天的浪还是很大吗?”
云不期点了点头:“嗯。”
“没想到夜里的浪头会打坏我们的小船。”她叹了口气,“之后再去砍几块木头吧,现在我们只能靠自己努力修补修补了。”
世事总是无常,不料在距离目的地只有一步之遥时,两人反而不小心抛了锚。
但叶鸢看看竹篓里的鱼,又看看男孩身上穿的蓑衣,戴的斗笠,觉得这画风颇有点鲁滨逊漂流记的意思。
黑猫乐了起来,在竹篓里打了个滚。
如果真是如此,真不知道谁是鲁滨逊,谁是星期五。
“我很会做烤小鱼。”叶鸢想起了自己的野外生存技能,遗憾地甩了甩尾巴,“但我现在是只猫,不能烤给你吃……”
她的声音渐渐小下去,云不期低头看她,只见黑猫伏在篓中,一动不动。
他顿住脚步,伸手去探,触到那黑猫的毛皮时,她才倏尔惊醒,坐起来看他:“怎么了,我又睡着了吗?”
云不期摸了摸黑猫的下巴和肚子,确认还有温度,才回答道:“……是。”
“最近这样的事越来越多了,我担心——”她不再说下去,“不过,只要我们能尽快造好小舟就好了。”
她将注意力又放回了这满篓鲜鱼上。
“现在我们先给阿姜送两条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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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姜就是借给他们火种的那名跛足农家女,她是如今还留在这座村庄里的最后一个人。
敲开她的门的时候,阿姜的灶台上正炖着吃的,暖融融的水汽飘了一屋,而阿姜狠狠瞪了他们一眼:“真会挑时候来!”
不过现在叶鸢已经完全知道怎么对付她了。
黑猫跳下地,蹭了蹭阿姜的小腿,咪呜咪呜地说:“阿姜,谢谢你借我们蓑衣斗笠,我们来给你送鱼。”
于是阿姜又瞪了云不期一眼,抱起猫进屋了。
云不期:“……”
他跟在阿姜身后进了屋,合上了柴门,把冷风关在门外。
阿姜拿起刀,极利落地处理好活鱼,加进锅里,本来只有些菽豆干菜的汤咕噜咕噜地泛起油花,鲜美的滋味渐渐升腾起来。不过一会儿,男孩面前多了一只碗,而黑猫面前多了一只小碟子,高高地堆着煮得晶莹的鱼肉。
尽管条件简陋,但在这样的天气里能有片屋檐遮风挡雨、能有一碗热汤暖胃,已经是难得的幸事,就连阿姜也稍稍舒展开了总是紧皱的眉头。
但叶鸢望了望阿姜的碗,她只给自己盛了半碗,却仍剩下大半,干物都堆在碗底,几乎只略喝了几口汤。
于是她忍不住问道:“阿姜,你不吃吗?”
但那个干瘦的农家女却只是掀了掀眼皮,没好气道:“不好好看着你那小魔物,倒是有功夫来操心我,好一条白眼狼。”
叶鸢看了一眼窗外,又说道:“阿姜,外头水势越来越凶了,等我们修好了船,不如你先与我们一起走吧。”
“你们那破船,只怕连一个浪头都熬不住。”阿姜说,“自我那杀千刀的男人在匪祸时把我扔在这里,我就决心再也不走了。”
“匪祸?”
“你这猫妖,装成只寻常畜生在我家骗吃骗喝时还听我说得不够多么?”她的脸上浮现了一点讽刺的笑,“难道你以为只是荒江泛滥就能将这座山头变得如此破落……”
这场雨刚刚开始时,桑洲人尚且不以为意。
当这场雨下得时间足够长,人们开始忧心灵田与粮田的收成时,灾祸已经悄悄地酝酿了起来。
又过了一段日子,先将一些城与村落冲垮的并不是水患,而是人祸。
“……荒江上游才泛滥了没多久,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伙匪徒,其中似乎有一两名会些法术,四处劫掠粮财。”
她说。
“那日我去阳坡打柴,村中有人在江面上看见匪徒的船,于是匆忙收拾了家中财物从峡谷小路逃走……我男人没有来寻我,而是与其他人一道逃跑了。
我回到村中,才看见来不及离开的老弱已经被砍死在家中,而我窝在地窖里藏了两日,一直等到这些匪徒离开才爬出来,却不巧撞见一个落单的贼寇……”
那猫儿眼睛瞪得圆圆的,紧张地追问道:“他看见你了么?”
阿姜冷笑一声:“他当然看见我了,不仅如此,他已经许久没有看见女人了。”
叶鸢猜到了后面的故事,忍不住跳到阿姜的膝上,安抚似地用尾巴轻轻蹭她。
不过阿姜还是说完了故事的结尾——“我拿出一直藏在怀中的柴刀,用条腿换了他的狗命。”
黑猫一下抬起头,竖起了耳朵思考了一会,肯定道:“不错。若是我,也不会觉得太亏。”
“何止不亏,简直是太赚了,我巴不得用另外一条腿再换我男人的狗命。”
阿姜的眼中流露出恨意,她冷不丁地用一只手薅住黑猫的脖子,叶鸢惊得跳起,却被女人生生地按在膝盖上,男孩倏尔盯住她,金目灿灿,叶鸢察觉不好,连忙阻拦道:“阿姜,你要做什么,好好说便是!”
“猫妖,你既然吃了我的东西,就是承了我的恩情,我要你替我去杀了那负心汉!”
“好,我替你去杀。”还没等叶鸢说什么,云不期先出声道,“你放开她。”
阿姜松了手,叶鸢连忙跳进云不期怀中,抵赖道:“杀什么杀,我们不过借你几件东西,绝不至于就要替你shā • rén——”
“喏,这小子天生异相,一定也是被扫地出门,自然知道这些人的可恨。”阿姜用下巴指了指云不期,又对叶鸢鄙夷道,“你还不如这小魔物懂得道理。”
“你才不懂得道理!那日我都看见了……咦?”
叶鸢还想和她争辩,但云不期已经抱着她快步走出门去。
黑猫趴在男孩的背上,两人越走越远,阿姜没有追来,恐怕她就是想要追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叶鸢看见她孤零零地倚在门边,似乎仍在望着他们,但只是下一秒,阿姜就起身回了屋,紧紧合上柴门。
“捡到你那日,我其实看见了崖上发生的事情。”叶鸢忽然问道,“你也像阿姜这样恨那些人吗?”
“不恨。”云不期淡淡道,“但如果他们再来纠缠,我会杀了他们。”
“如果是你母亲来找你,求你回去呢?”
男孩的目光顿在黑猫脖子上的长生锁,回答道:“她与那些人是一样的。而且,她不会要我回去。”
黑猫甩了一下尾巴:“看来你没有不恨她。”
“我不应该恨吗?”
“我可没有这么说。”
叶鸢笑道。
“人总是有很多牵挂,而世事能两全反而罕见,有时候还有两方冲突、不得不舍弃一边的情形——可就算理由再充分,也断然没有让被舍弃的一方去原谅的道理。”
所以,舍弃人的一方,同样也失去了再去求人原谅的立场,因为在做出决定的瞬间,这裂痕已经永远地横亘在了两人中间。
叶鸢不再说话,她想起东明山,想起师兄与师姐,想起……颜思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