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快又想到,这么厉害的人过去在东明山也只有一个,那就是——
那个名字刚刚蹦进叶鸢的脑海,阵灵的神情就倏尔一变,人偶仿佛刹那间被灌注了灵光,懵懂的神色霎时褪尽,另一种夺人的□□之光从双眼中迸发出来。
不过片刻,“阵灵”气质陡然改换,“她”带着熟悉的含笑神情向叶鸢望过来,莞尔道:“小鸟,好久不见,你果然回来了。”
叶鸢立即就认出了降临在这具躯壳中的灵魂:“小师兄?!”
察觉这变故的人不只是叶鸢,颜思昭的剑气也应声而出,这道剑气洞穿了人偶的躯体,但笼罩整座丹铅阁的阵法将灵气抽出一束,又将破损之处修补了起来。
“阵灵与阵盘紧密相结,你要毁了阵灵,非得毁掉整个丹铅阁不可。”苍舒仍然站在原处,好整以暇地挑衅道,“对着这副相貌也下得了如此重手,小师妹可看见了?这剑君绝非良人。”
颜思昭缓步向前,平静道:“苍舒隐。”
叶鸢的危机预感登时警铃大作,她即刻发挥出了比出剑还要迅捷的行动——叶鸢紧紧握住了颜思昭的手,生怕他动了真火,搓出个把东明山都夷为平地的大招来。
颜思昭被她握住,果然一动不动了,叶鸢满意点头,自认已经基本制住名叫“剑君”的人形自走炮,转过脸向苍舒发问:“小师兄,我们不是刚在洛书岛见过面么,何来‘好久不见’?”
“他是他,我是我。”阵灵身体中的这个苍舒隐说道,“这座丹铅阁由我所建,在阵盘落成时,我造出阵灵,并将一点神识留在阵灵之体中,如今和你对话的我,就是那时留下的那缕神识……唉。”
说着说着,他忽然叹了口气,叶鸢心中刚刚冒出不解,只听他继续说道:“我见不得你们如此。”
话音刚落,叶鸢与颜思昭中间的地面骤然绽裂,阵盘中的灵气汹涌卷来,叶鸢原以为这是一次奇袭,下意识地松开拉住颜思昭的手,转而握住剑柄,但那股灵气却单单裹住了剑君。
叶鸢料想这样的招数尚且伤不到颜思昭,兼之还想看看苍舒打着什么主意,所以没有立即出手,不料就是这一瞬的犹豫,剑君已消失于茶室中,叶鸢一愣,马上扭头去看始作俑者。
尽管只是一缕神识,但这番诡诈做派和本体实在如出一辙,他对自己的坏心思只字不提,只是无辜道:“我有话要与你单独说,所以暂且将剑君传送到了别处。”
“可是思昭……罢了,我也有话要说。”看见事已至此,叶鸢也只能抓紧时间发问道,“小师兄,这座丹铅阁建于何时?”
他回答道:“建于你走后第一百一十六年。”
叶鸢别有所指道:“这一百一十六年间,小师兄都有哪些见闻?此时的你知道自己将会叛逃下山去做魔境主么?”
“我知道你想要问什么了。”百年前苍舒隐遗落于此的神识微笑道,“你想要从过去的‘苍舒’的行迹中推断出如今的魔境主‘苍舒’有怎样的企图——对了,我还未回答你的问题。”
“阵灵”轻挥衣袖,从少女变作身着白衣的昳丽青年,这是属于丹铅阁建成那日的苍舒隐的形貌:“这一百一十六年间,我一刻不停地四处奔走,在世间的每个角落搜寻我所欲求之事的蛛丝马迹,而终于在丹铅阁建成的那一日,我窥见了真相的轮廓……正在那时,我决定叛离东明山。”
“你实在是太聪明,想必在这一百一十六年中察觉了许多事情,所以你不仅知道我并未真正死去,还知道我终有一天会回到这里。”叶鸢点了点头,“那么小师兄,令你决心离开的‘真相’究竟指的是什么?”
苍舒没有立刻回答,他垂下双眸,隽永而温然的目光翻越过两人之间错位的光阴。
“起初,我只是想知道怎样做才能让你回来。”他说,“但是渐渐地,我知道了你为何而生,又为何而死,我开始辨明我眼中所见的哪些是谎言,哪些是真实,最后,我发觉了天道编织的……最大的piàn • jú所在。”
叶鸢听见他的话,心头一跳,忍不住阻拦道:“小师兄,你——”
“不必担心,天道现在无法窥视这里。”苍舒笑道,“起初东明山搜罗天下藏书,是为了治你的眼睛,后来我建起丹铅阁,则是为了造一处能暂时躲避天道耳目的庇护所,以便将祂不容许存在之物存放在此处……阿鸢,跟我来。”
茶室的雕窗忽然在此时被风敞开,苍舒捉住叶鸢的指尖,带着她跳到了窗外的云海中去。
叶鸢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要化形成鸟儿,但跃入青空后,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异常轻盈,一阵清风就能将她托起,并无坠落之虞。
苍舒对她微微一笑,牵着她踏上云端。
叶鸢好奇地低头望去,视线穿过朵朵云团,看见了一处异常广袤的大厅,厅中错落有致地摆满了巨像般耸立的书架,藏书更是数也数不尽,许多弟子乘着浮台,在书架间忙碌地穿梭;也有些寻到了书的人,索性在浮台上盘腿而坐,就地阅读起来;更有些弟子干脆将浮台拼在一起,相坐而论道……但对于这样的人,若忘了立起静音屏障,不仅会遭抱怨,甚至是要被赶出丹铅阁去的。
“这就是如今的丹铅阁么?”叶鸢不禁笑道,“小师兄,你把它造得真好。”
听见这句话,苍舒顿时停住不走了,直到叶鸢催促地拽了拽他的衣袖,他才像上了发条般再动起来。
“真是好险。”苍舒侧过脸来,眸中流光摇曳,宛如潺潺星辉,“方才我差点儿就要以为,我不辞辛苦建起这座丹铅阁,又特意留下一缕神识,全是为了听你说这句话了。”
叶鸢却一惊:“可我说这句话,的确是发自肺腑,没有刻意奉承你的意思。”
这下苍舒连耳尖也发起热来,他暗恼小师妹的不解风情,又实在抑制不住动心,只能加快了步伐,匆匆之中,有一个念头忽而钻进他的心中:那个成为了魔境主的“苍舒隐”,在与阿鸢重逢时,也会有这样的心情吗?
他们不知不觉已走到了最高的一座书架前,这座书架上堆着许多长久无人问津的陈旧书卷,苍舒取下一卷,递给叶鸢,示意她打开看看。
叶鸢启封了那卷竹纸,其中所记载的内容映入眼帘时,她立刻明白了这是什么。
“这些是师尊托付给我的手记。”苍舒说,“如今,我将其转交给你。”
随着他的话语,叶鸢手中的竹纸骤然粉碎,与此同时,堆放在书架上的那些书卷也在顷刻间化作无数光点。
尽管失去了文字作为载体,书中所记之语却挟卷着灵气没入叶鸢的灵台,与她的神魂相溶。来自师尊元临真人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悟涌入叶鸢的脑海中,一时仿佛有万千灵光在她心中闪现,叶鸢却不知道应该先去追逐哪一个,于是她打开了自己的冥想境,强大的神魂也随之延展,元临真人庞大的思想与记忆终于找到了容身之处,在她的冥想境中缓缓沉静和积淀下来。
接纳了这份分量不轻的大礼,叶鸢揉了揉额角,正要抬头对苍舒说话:“小师兄……”
她的声音与苍舒的神情都忽然停滞在了此时。
一道剑气从苍舒的胸口穿透而出,撕裂了他所凭依的人偶的躯体。
丹铅阁阵盘疯狂运转起来,仍然无法与这道剑气的威力匹敌,阵灵胸膛的裂隙持续扩大,渐渐暴露出阵法的要害部分,极其繁复的咒文将一枚灵核被保护其中,此刻受到剑势的压迫,灵核剧烈震颤起来……而这挣扎注定是无济于事的,剑君的指尖已经穿过了层层咒文的阻隔,触及了那枚灵核。
“我曾听闻,魔境主有一种搜魂邪术,能从新死之人的神魂中剥取生前记忆。”颜思昭顿了顿,抬起目光,“苍舒隐,师尊当真留下过这样一份手记么?”
叶鸢神色一凛,却听苍舒说道:“师尊赴死时引爆灵体,与魔物同归于尽,神魂几乎耗竭,若干年后更是无迹可寻,好在仍有些许灵气盘桓于他身死之处,历经百年都未投入天地灵脉,因此我是从师尊死去时残留的灵气中提取出的这份手记……但是,阿鸢。”
他将目光投向面前的小师妹。
“剑君的指责倒也不曾说错,如果我能寻得师尊的亡魂……”他隐去了其中残忍的部分,“即使这是世人眼中的大逆不道之举,我也不会有丝毫迟疑。”
“我知道你是会为了目的不顾一切的,这人间并没有什么规则能阻拦得了你。”叶鸢定定地注视着他,“我却想最后一次确认你的心意——现在连我也成了你要抛却的牵绊么?”
“是的。”苍舒笑道,“如果你不愿如此,最初就不该独自殉死。”
苦涩从叶鸢的心底泛起,她同时明白了一切再无转圜的余地,于是认真地点头回应道:“我知晓了。”
剑君此时终于失去了耐性,以剑刃将阵灵体内的符文击破的瞬间,他也握住了那枚灵核,灵核中释放出的灵气向颜思昭奔涌而去,叶鸢刚刚才经历了这个过程,于是她意识到这枚灵核大约同样记述着某人的记忆。
苍舒曾说,建起丹铅阁是为了存放重要之物,那么被藏于整座阵盘的核心,秘密地守护起来的,又会是一份怎样的记忆呢?
那一定是连魔境主都认为至关重要的线索。
这个念头刚从心中闪过,叶鸢果断地伸手去夺那枚灵核,颜思昭回望向她,立刻收拢五指将灵核碾碎。灵气骤而蓬发,眼见就要完全没入对方的灵台时,叶鸢打开天目,硬生生从其中撕扯下一部分,窃入自己的神魂。
灵气进入叶鸢的灵台,储存于其中的记忆在叶鸢眼前逐渐清晰……她看见魔物从荒海渊底潮涌而出,在大陆上横行无忌,目睹此景的双眼的主人悲悯苍生,执剑而行,荡平八方,于荒芜之地重塑灵轨,创立道统,名曰北辰。
这是北辰仙祖鸿轩尊者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