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响之后,没有血花。
那把枪化成一股青烟,而无数色彩绚烂的影子从葛听听的太阳穴喷射而出,跃向天空。
五光十色的幻影里,他们能勉强分辨出耳机包装、麻辣烫招牌、冯琦的身影、陌生男女的笑脸。它们在黑暗中炸开,仿佛异常盛大的礼花。
但接下来它们没有凋落。
灿烂的虚影在空中越飘越慢,下一刻,它们在半空坍缩凝结,化为一张发黄的全家福。全家福上,一对朴实的中年男女各自抱着一个女儿。一位老人坐在正中,脸上的笑容聚成花朵。
她最珍惜的,最美好的回忆。
葛听听一个踉跄,向地面跌去。而那个相框仿佛失去了支撑,径直落向地面——
只是瞬息,术法的符文猛地炸开,一圈圈暗光绕着她飞速旋转。她的双眼骤然失去神采,即刻阖上。葛听听的手腕上,漆黑的发丝瞬间涌起。
黑发爆炸式地增生,如同有了生命。千万根发丝虚虚张开,紧紧裹起,将葛听听细细密密地包裹在正中,如同一个漆黑的蚕茧。
那个相框也被发丝牢牢裹住,缠在她的身边。
殷刃大大方方收起施术的手。
沉眠术法下,葛听听陷入深深的睡眠。她的大脑还没来得及反应,意识就完全陷入黑暗。
意识不稳会被环境影响,前提是“她有意识”。
如今无论是她,还是她的记忆物品,全部被凶煞的发丝隔绝在内。就算符行川本人亲至,也无法击穿这样的防线。
纺锤形的头发茧被殷刃控制,它平缓下降,羽毛般轻柔地落在地上。
“识安运气不错,这个意志强度,她会成为一位强大的役尸人。”殷刃轻声说。
黄今的眼里多了几分畏惧。
殷刃的举动,已然超出了“特殊能力”和“奇异法术”的范畴,是实打实的邪物做派。众所周知,识安不会让真正的邪物当外勤员工。
加上故意隐姓埋名的阎王,这对搭档到底……
他还没思索完,便感受到一股分外强烈的视线。
黄今下意识抬头,正对上钟成说意味深长的目光。黄今调整了会儿呼吸,他抬起手,在嘴边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行吧,自己这段记忆估计保不住了,黄灵匠有些忧伤地想。
啪沙。
主教学楼前的电子屏幕再次亮起。
广播郭围坐在桌前,他看起来比上一回还接近死人。那双眼睛的瞳孔已经彻底浑浊,他的太阳穴处长出了一点可疑的凸起,周身的阴沉气息更重了。
透过屏幕,他死死瞪着三人,像是在组织语言。
“我来教你一点,小子。”殷刃拍拍发茧,先发制人。他脸上笑着,语气却像浸过冰水,“你在给出约定的时候,首先要看有没有漏洞——这是玄学界的基本常识之一。”
“选择剔除名额,打出最美好的记忆,留在这里。”
殷刃一字一顿地重复。
“我们都做到了,有什么问题么?”
屏幕中的广播郭围没有回话,表情有些扭曲。发茧内抖动几下,藏有合照的位置微微凸出。郭围像是想把它取走,却不得其法。
他攥紧那支黑色圆珠笔,面色不善地看着殷刃,眼底隐约带着疯狂的色彩。
“欢迎来到庆江市第十六中学,欢迎来到人生的最后一天。”
几分钟过去,郭围再次开口,语气沙哑而阴狠。
“教师、家属、校工,你们还剩三次机会,请努力离开学校。”
他没有多说什么。话音落下,屏幕干脆地陷入黑暗。
“现在我们怎么办?”黄今担忧地看了眼发茧。
“破坏记忆的方向没错。我们继续毁坏次要记忆,看看环境反应。”钟成说活动了下肩颈,脸上没有分毫担忧。
“就算我把行李全做成爆破灵器,也未必够用。”黄今眉目间有隐隐的担忧。
“小事。”殷刃让发茧微微飘起,“我可以用普通术法弥补。接下来我试试吧,钟成说,下面毁什么?”
“女寝室内可能会有学生幻影,暂时不动。”钟成说认真思索,“先毁坏‘进不去’的女厕所,以及细节不清晰的男厕所,看看效果。”
殷刃:“……”哦,公厕啊。
殷刃:“……那还是让黄今炸吧,他的灵器不是还没用完吗?”
黄今大叹一口气,他突然有些疲惫:“我知道了。”
他掂掂布包,灵器哗啦作响。
凌晨两点,一阵火光炸开黑暗,校园角落的公共厕所灰飞烟灭。碎冰似的裂响后,又有几条苍白的蜘蛛腿嵌入屏障裂缝。
厕所的废墟旁,钟成说敲敲耳边的单边耳机,似乎在等待什么。
“沙……沙沙……喂……沙……”耳机的杂音有了些许起伏。
钟成说冲两人快速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们戴回耳机。
“喂喂……沙沙……”
“特调九组,钟成说。”钟成说嗓音清晰,语速和缓,“呼叫识安,呼叫识安。”
“沙……小钟?沙……保持……通话……”
很快,杂音渐渐弱了下去,卢小河疲惫的声音传了过来。
“……人工计算导航结束……沙沙……信号波段……确定……”
“喂,你们还好吗?”卢小河的声音很沙哑。
“都还活着。”钟成说实事求是地总结。
“哈哈。”卢小河虚弱地笑笑,“我把通讯稳定下来了,不过信号有些弱。”
“检测设备跟不上,你们自己多加小心,有异样一定要及时上报。”
“嗯。”钟成说反而露出一副松了口气的表情。
“接下来由符部长与你们交流……我睡会儿……醒了再……”卢小河话还没说完,就没了声息。
“喂喂喂。”符行川的声音也带着疲惫,不过与卢小河相比,他的疲惫带着别的意味,“你们卢姐三十四个小时没休息了,体谅一下。”
“情况不紧急的话,立刻向我全面报告。”
……
一行人舍弃了凄惨的公共厕所,回到教职工宿舍。
装有葛听听的发茧被殷刃小心地放在床上。窗外夜色如墨,室内的白炽灯不时闪烁两下。这间宿舍不大,天花板却很高,有种深井似的压抑感。
钟成说拉了张椅子坐下,开始与识安方面通话。
接下来半个小时,殷刃与黄今充分见证了阎王大人胡说八道的本事。
钟成说不擅长与人亲切交流,掩盖痕迹的技巧倒是炉火纯青。殷刃身上的异象完全被他省略,葛听听的昏迷被概括为“缺失记忆后立刻被殷刃击晕,黄今以灵器保持她的昏迷状态”。
小钟同志的语气格外严肃真诚,要不是殷刃是当事人,他都差点被这小子绕进去。
好在符行川的关注点并不在细节。
“处理得不错。”他的语气里没了平日的吊儿郎当,“你们见到了郭围?怪事。”
“之前没有这种情况?”殷刃按住耳机,好奇地插嘴,“我不知道他算不算厉鬼,但我暂时想不出别的可能性……”
至少在千年前,厉鬼这种东西就像雨后的蘑菇,谁也不清楚它们会从哪里冒出来,也不知道它们究竟有多少品种。
鬼王大人并没有钟成说那种寻根究底的精神——当时殷刃连为什么有昼夜,为什么有日月都不知道。存在即合理,他从不会深究太多。
反正遇到前来挑事的,揍一顿就好了。
“厉鬼的成因至今不明,但郭围的确符合厉鬼的特征。”
符行川的声音有点模糊,听着像在抽烟。他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吐出下一句话。
“厉鬼在生前,都清醒地经历了死亡的痛苦过程,并在死时怀有强烈的负面感情,这是其一。”
符行川语气少有的庄重:“其二,他们的死亡广为人知。无论是通过传言还是新闻,厉鬼里没有死得悄无声息的。”
郭围的状况实在是太过标准,郭来福shā • rén案被广泛报道后,识安庆江分部第一时间监测了案发现场附近。然而他们勘察了很久,并未发现郭围厉鬼化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