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只非常美丽的怪物,钟成说想道。比上次见到的时候,还要美丽得多。
属于他的怪物。
“这他妈是什么东西?!”戚辛一次次想要撞近,这蜕变中的东西让她深感不妙。
钟成说看了她一眼,忍不住翘起嘴角。
他知道答案。
而她也会知道的。
终于,在戚辛要把自己撞成爱意二号之前,蜕变终于完成。
一个巨大的人形静静跪坐在她面前。它身披装饰繁复而神秘的红纱,四条手臂交叠,腰部以下化作散却有序的漆黑翅膀团。这东西约莫具有人形,然而每当红纱飘散而起,底下露出的只有漆黑。
这东西散发出的气势,戚辛从未尝到过。
当年她见过“恐惧”,但是“恐惧”并没有给她这样强的危机感——若说面对“恐惧”,她的感受像是老鼠见了猫;面对这东西,她的感受约等于人类遇见了异形。
恐怖,危险,并且无法理解。
……没办法了,必须逃。
戚辛迅速收拢身体,得把这东西引到爱意的白网那边,对,就这么办。
她紧盯着那安静的怪物,周围的洞穴幻象快速散去。然而正当她打算脚底抹油的时候,那怪物缓缓伸出手——
它两条手臂比了个“停”,另外两条比了个心。
戚辛:“……”
让她心脏停止的意思是吗?她又没有真的心脏。
见幻象变得更加混沌混乱,那怪物立刻调整动作,比心的两条手臂转而比起“OK”。
等等,我有话要说!更强烈的思绪从殷刃那边打过来,戚辛麻了一瞬。
自己可不会中这种计策,她冷静地判断。她面前的空间疯狂扭曲,眼看就要变成漩涡——
“钟哥,你别光看着!人快跑啦——”
红纱之下发出人声,殷刃空出一只手,急得啪啪拍地。
钟成说慢条斯理地拿出因果灯。
他瞥了一眼灯芯,灯芯瞬间点燃。殷红柔和的光爆炸般迸射开来,它映红了钟成说的白色线衣,给他的皮肤加了层温柔的色彩,在他眼睫上跃动不止。
只有那双漆黑的眸子,还是往常那般黑如虚无。不过,此刻那双眼睛正看向殷刃,泛出生动的笑意与活力。
晚霞般的光辉洒落一地,瞬间吞噬了周围的黑灰雾气,原本色彩斑斓的彼岸霎时间全变成了热烈的红色。
戚辛自然也被罩在这铺天盖地的红光之中。
这种感觉,她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品味过。
每当属于“满足”的白昼结束,属于“恐惧”的黑夜会将万事万物淹没。如果说“满足”像是轻轻拂过身躯的暖风,袭来的“恐惧”更像是寒冰,会将所有元物冻在原地。
那是独属于“恐惧”的权柄,最原始、最强大的支配。
比起她回忆里的感觉,现下钟成说的权柄非但没有变弱,反而强了几分。
果然,殷刃是货真价实的怪物,“恐惧”从未退位,只是被驱赶到了人间……
戚辛心灰意冷。
钟成说明明把能力全点在了防御上,却不知道怎么回事,找回了这要命的权柄。他没攻击力也无所谓了,这么大个殷刃杵在他旁边……这两个畜生一起出手,可以在彼岸随时随地开自助。
知道了这些秘辛,她凶多吉少。
也许彼岸的覆灭是注定,戚辛颓然坐在本体之上,静静等待灭亡来临。
结果就在她眼皮底下,殷刃迅速变小,再次变为人形。他看起来相当疲惫,整个人往钟成说身上一倒。后者稳稳拎着灯,抱紧殷刃的腰。
“果然我猜对了。”殷刃的表情很是开心。
“嗯,很厉害。”钟成说看起来很想鼓掌,可惜没有手腾出来。他只好侧过头,朝殷刃的方向蹭了蹭,权当抚摸。
“可惜还差点事。”殷刃又垮下脸,“这顶多算发育成功,空有力量,没有技巧……晚点我再去白网附近探探,咱们制定下作战计划。”
戚辛:“……”弄死她之前还得晾晾是吧。
“不要太急。刚才那一下子,你消耗小不了。”钟成说低声说道。
吃了自己正好补补是吧?戚辛心中叹息。
“哦,我再出去打猎,跟孤独它们换吃的。”殷刃摆手,“它们喜欢屯粮,给多少都收。”
戚辛:“?”这两个人身上还是没有杀气,她的悲凉中多了隐约的愤怒。
两人嘀咕了会儿,殷刃恢复了一点力气。他离开钟成说的怀抱,晃晃悠悠走到戚辛跟前。
“对不起。”他低下头,“我不是有意要吓你——如果我不这么做,你未必会使出全力来对付我。”
凡事留一万条后路的戚女士:“……”
这又是要唱哪出?
“‘爱意’找过你,我们心里有数。如果我没猜错,你大概还在摇摆不定,等我们拼个两败俱伤。很遗憾,我不想留这样的风险。”
殷刃微微一笑。
“现在该偏向谁,你心里应该有数。”
自己这是还能活了?
戚辛强迫自己继续思考:“事已至此,我直说了,爱意未必比你弱。”
“你们是同一类东西,而它在人间势头正好。大天师需要百鬼协助才能封印凶煞,她制造的身体,一定不会比凶煞差……你只是胜在‘出生’早。”
殷刃不语。
“我不是在暗示你方阵营‘没我不行’,我说的是实话,你该知道。”戚辛尽量冷淡地补充。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一下子就能找到你吗?”
火烧般的红光之中,殷刃仰视着尸骨堆上的戚辛。他维持着微笑,答非所问。
戚辛噎了一下,她也好奇得要命。她好不容易找到这个僻静地方,躲了千把年,结果一下子被人捅了老窝。
“因为我理解人类。”殷刃说,“万千思绪中,大家有所印象,但总会抛之脑后,永远只有那些东西。”
譬如充满伤痛的回忆、无聊的时光、淡忘的知识……抑或是人类过去的历史。
可前者太零碎分散,容不下戚辛这尊大佛。至于后者,经过万千粉饰,在所有人脑中似是而非地存在着。
那或许是人类制造的所有“数据”中,最崎岖隐秘的所在。
“可是这片地方很大。”戚辛抿紧嘴巴,不太接受这个解释。
殷刃沉默地掏出手机,一见戚辛,手机原本充盈的电量迅速见底,直接自动关机。
“只要找对地方,再探测大元物级别的‘不安’,没那么难。”
戚辛:“……”
早知道在更升镇的时候,就该把这狗玩意儿吃了。
……不过她还真是被这人看了个透彻,总归也输得不冤。
戚辛:“别绕弯子了,直说,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殷刃屏气凝神,红纱舞动,那要命的怪物再次从红光中现身。怪物伸下一只手,轻柔地接起点着灯的钟成说。随后它的头部转向戚辛,尽管被红纱盖着,戚辛仍能感受到沉重的注视感。
“我理解人类。”
殷刃轻声说道。
档案馆的那一次失控,弥留之际,他的身体只显出了最为明显的三种情绪特征。
身为力量基础的“恐惧”,被殷村幻象激发出的“厌恶”,以及对于钟成说的“爱意”。肉.体崩塌的前夕,它们混合上大天师本身的印象,肿瘤般错乱堆积。
那么如果他有意识地理解这些情绪,掌控这些情绪,又会怎么样呢?不过只靠凭空想象,力道还是太弱。他需要更强的刺激,更危险的局势,才能把体内的本能逼出来。
戚辛是最合适的选择。
对于这份能力的存在,殷刃有着直觉般的自信。和食用情绪为生、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元物不同,他对“情绪”这种东西的理解要更深刻。
毕竟归根结底,他是人类。
“我理解人类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满足、恐惧、爱意、悲伤……乃至于孤独不安,我都品尝过,也明白那是什么感受。”
“但你们只是……你们。”
戚辛无话可说。
她自然明白。元物们对人类的了解,最多限于自己品尝的那一类情绪。至于其它情绪,也不过是投给了彼岸和其他元物。
但那不是人的感情。连身为元物顶点的钟成说,都在人类情感面前显得迷茫笨拙。
“‘爱意’变不成我的模样。但‘爱意’失控会带来什么,我可是切身体会过。”
见戚辛始终沉默。红纱之下的怪物再次开口,语气里多了几分笑意。
“戚辛女士……不,悲伤,你是四位大元物中最清楚时局衰亡的。你也该知道,如今的彼岸,无论如何也回不到从前。无论爱意是真心还是假意,她所追逐的幻影,注定无法实现。”
巨大的怪物伸出一只手。
“而追求不复存在的过去,只会导致疯狂。嗯,至少人类是这样。”
“说是这么说,你不会在乎彼岸。”戚辛的眉目间多了点犹疑,“如果——”
“对对对,我不在乎,可终于说到这儿了。”
殷刃拨拉了下坠在胸口的铃铛,叮铃铃一阵脆响,声音在红光中点出一串涟漪。
“之前你们给沉没会供货搞研究,之后给识安供货不就好了,反正路都搭好啦。”
戚辛皱眉:“我们为什么要……”
说到一半,她突然哽住,震撼地看向殷刃。
“我对你们彼岸半点兴趣都没有,但要在人类世界生活。要想活得好,就需要钱。”殷刃诚恳地表示,“识安给你们经费报酬,你们可以雇我俩来彼岸干活啊。”
戚辛:“…………”
她明白,只有利益是永恒的,但她没想过,殷刃的“利益”还真是一点儿都不掺水的字面意思。
戚辛只觉得脑壳一阵阵发痛:“就这样?”
殷刃的声音愈发真诚:“就这样。”
戚辛:“我再想想。”
“不行,我现在就要答案。”
“……我跟你们走就是了。”戚辛从牙缝里挤出了答案。
算了,反正计划没有变化快。她麻木地想。
就让她看看,事情还能发展到什么地步。
……
“近日,工作人员在海谷市下水道发现了一种强烈的致幻霉菌……”
“百人目睹的‘尸体蜈蚣’怪物实际上不存在。老城区下水道疑似故障,垃圾纠缠成串……”
“我市将在近期开展下水系统的全面检查与维修,请各位配合工作……”
主持人的声音源源不断钻进脑子,项江抬起手来,直接关掉了电视。
识安果然反击了,还是用的这么笨的法子。对此,项江没什么想法,他知道早晚有这一天——符行川坐回位置,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招式再难看,那人也会厚着脸皮用。
现在,毁灭他们一家人生的山村,已经受到了惩罚。
但是让弟弟死不瞑目、化身厉鬼的人,还安然无恙地活在市内。
这可不行。
“喂,是我……嗯,我知道,刚才看到新闻了。”
项江拨通了沈陌的电话。
“既然蜈蚣没用了,我会好好处理掉的。”他抬起浑浊的眼,望向熄灭的电视,“放心,我不会让它愉快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