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中州这么多流民,每天多少人因灾荒死去,你帮助过他们吗?”
“岳翀,当初你在柏杨山,拒不劫掠,不伤害无辜,我佩服你。可你眼下屈服于官府,走上一条功名利禄路,我就是瞧不起你!还口口声声跟我谈正道,虚伪!什么是正道?小兄弟,你知道你的正道在哪里吗?”
李瞎子说到末了,偏头看向温阡。
温阡不期然被他问住,一时没答上话来。
李瞎子见他这反应,大笑道:“你看,你是要考功名的人,不也一样不知道自己的路在何方?你或许都没想过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只是天底下的人都说这条路是对的,说读书能平步青云,你就选择了这条路。”
温阡听了这话,心中不由地反驳,不是的,他一直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要的是什么。
他这小半生钻研营造修筑之业。
心中最大的愿望,不外乎是修得广厦,大庇天下百姓。
可他没有把这话说出口,因为他眼下走的路,的确与他心中的愿景背道而驰。
李瞎子道:“你说劫富济贫终非正道,可我至少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被我帮助过的人一点一点好起来,哪怕他们只能多活一个月,两个月,甚至一天两天,难道在这乱世间,走不一样的路,就是错的吗?”
岳翀没有回答,因为巷外已然亮起重重灯火——官兵终于寻来了。
李瞎子只觉多说无益,他当初选择违背世俗,行心中之义,便预备好了有今天。
他伸出双手:“你把我交给官府吧。”
岳翀看他一眼,却没有动手,而是道:“你走吧。”
这话出,在场众人,岳红英、岳鱼七,包括温阡,都诧异地看向岳翀。
岳翀道:“我不认可你的所作所为,但我查过,被你劫掠过的富户,大多是奸商。我不知道乱世之中是不是真的需要你这样的人,但我始终觉得,你还不算无可救药,把你交给官府,在牢里关个十年八年,饥一顿饱一顿却不至于饿死,有点太便宜你了。”
李瞎子听了岳翀的话,愣了半晌,吐出两个字:“虚伪。”
他冷声道:“你既然打定主意要放我走,今夜大费周章地布局擒我,又是何故?”
“今夜能擒住你实属意外,非我所料。”岳翀没解释太多,“但我也可以借此机会,告诉你一桩事,五天前的夜里,被你劫掠的那家富户,不过是徒有奸商之名罢了,事实上,他帮助过不下百名流民,节衣缩食,捐银百两,只为请官府再度开棚施粥。他名声不好,乃是因为一个盗取了家中钱财,被他驱逐出户的家仆在外恶意散播所致。”
“乱世中,有人为恶,但也不止你一人为善,望你日后行事,慎之又慎,抛弃俗世正途,就不要辜负心中之义,望你不悔所择之路。”
李瞎子听完岳翀一番话,目色几起几浮。
他诨名“瞎子”,不是因为目力不好,而是因为幼时苦难,而今不忍直见世间疾苦罢了。
他深深看岳翀一眼,点头道:“好,柏杨山岳翀,我李瞎子今日承你的恩,记在心里了!”
言罢,他往墙头一跃,身形消失在夜色中。
李瞎子走了,温阡还沉浸在他与岳翀适才一番言语中,久久不能回神。
——你看,你是要考功名的人,不也一样不知道自己的路在何方?
——只是天底下的人都说这条路是对的,说读书能平步青云,你就选择了这条路。
……
——抛弃俗世正途,就不要辜负心中之义,望你不悔所择之路。
直到火sè • bī近,温阡才陡然回过神来,来人高坐于骏马之上,俨然是明州军衙的将军,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岳翀:“岳校尉,你让本将军相信你,说你会生擒大盗,大盗人呢?”
岳翀抱拳行礼:“将军恕罪,末将疏忽,不慎让大盗逃了。”
将军的目光冷冷地注视着岳翀,良久以后,开口道:“既如此,你——”
“将军恕罪,适才是在下疏忽,不慎被贼人劫拿,岳校尉是为了保护在下,才让贼人逃了的。”不等将军问完,温阡抢过话头。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样说,他只知道,如果让军衙知道岳翀故意放走李瞎子,柏杨山岳氏的行伍生涯,恐怕就要就此告终了。
他想起适才听到的一句话——
不知道乱世之中,是不是需要这样的人。
一个,所行所为唯心论之的人。
所以不如由他顶了这个罪名。
左右官府事后去查,也能查出李瞎子是被岳红英引来的,而收留岳红英的人,是他。
高坐马背上的将军冷冷扫了温阡一眼:“温举人?”
他勒转马头:“跟本将军来吧。”
三天后。
岳鱼七牵着马,把岳红英送到城外:“我跟老爹要随军北上,去劼北瞧瞧,你回到柏杨山,就给我们来信。”
岳红英拢了拢肩上的行囊,点点头。
岳鱼七又道:“老爹说了,你路上如果遇到麻烦,就报柏杨山岳氏的名号,没人敢为难你。”
岳红英又点点头,催促道:“行了行了,你快走吧,老爹那边不是已经整军了吗?你偷溜出来送我,也不怕被军册除名。”
岳鱼七往官道上遥遥看一眼,见往来多是行人,岳红英又会功夫,想来不会遇到麻烦,把缰绳交给她,掉头上了自己的马,背身挥挥手,往城里疾驰而去。
岳红英看着岳鱼七的背影,却没有上路。
她等在城门口,从日出守到日暮,直到夕霞覆上云端,巡逻的校尉出城来跟守卫们交接差事。
岳红英连忙迎上去,唤问:“官差大哥,敢问前阵子在城东客栈落脚的士子们怎么样了?”
“士子?”
“就是上京赶考的士子。”
官差的打量岳红英一眼,见她不像歹人,如实说道:“上京赶考的士子自然上京赶考去了,难不成还会留在明州?”
岳红英一愣:“那、那温举人呢?”
“温举人?”
“就是辰阳来的,玉山人士,瘦瘦的,高高的,背了一个书箱的那个。”
这么一说,官差想起来了,上京赶考的士人大多出身都好,只有辰阳的温举人,身边连个书童都没带。
“他啊,他不考了,回辰阳了。”
“不考了?”岳红英愕然道,“为何不考了?”
“好像是犯了什么事吧,不过官府好像也没治他的罪,哎,说不清,放着大好的前途不要,谁知道呢?”
岳红英怔怔地立在原地。
犯了事?那八成就是受她所累了。
可是官府没治他的罪,他为何还是放弃科考了?
难道是为了那些……他想盖房子?
霞光兜头浇洒,岳红英翻身上马,官道上两条岔口,一条往陵川,一条辰阳。
岳红英勒马徘徊,忽地想起那夜灯色如烧,温阡被那将军带走前,她追了几步,唤道:“哎,你、你是如何看出——”
她还没问完,温阡就笑了。
他知道她想问什么。
你是如何看出我是女子的?
温阡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脖颈。
女子和男子的脖颈是不一样的,初见那夜,她曾摘下暗红佩巾揩额汗,脖颈白净光洁,一看即知了。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个姑娘。
难怪他要去睡书室。
难怪他和她说话,时不时会耳红。
可即便这样,他还是愿意收留她。
岳红英这么想着,心也定了,她蓦地勒转马头,朝另一个岔口疾奔而去。
翌日天色鲜亮,温阡从驿站出来,再度上了路。
此去辰阳千里,为了节省银子,他没有雇马车,路途虽然遥远,他的步子却是轻快的。
比起来时的迷茫,他眼下心中一片澄澈。
他终于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了,也有十足的勇气做出抉择。
等回到辰阳,他要把新画好的图纸交给军司的罗校尉看,和他一起为安置所重新择址。
甚至自此今日,会有更多的广厦高楼从他手中拔地而起,遍布江山九州。
此行千里,他却看得见远方。
正这时,身后忽然传来橐橐的马蹄声,温阡似有所感,回身望去,与此同时,策马人飞快勒马,翻身而下,她围着一张暗红佩巾,高声问,“喂,温工匠,去辰阳这么远,不怕路上遇到歹人么?要不要雇一个护卫?”
她的一双俏丽的眼灵动极了,像只狡黠的小狼,眨眨眼又道:“我不收工钱,每天管饭就成,错过这村儿,可就没这便宜捡了!”
(温阡、岳红英番外完)
还有一个小野容与的番外,跟这个番外有点关系,过两天更。
我之前生活在热带,回来后不太适应,每年冬天都要感冒半个月,等我再养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