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
“说来我的运道实在不错,还有老师愿意护着我,总归不会叫我出事。”
穆空青看出周秀才为此事烦闷,刻意做出厚脸皮的姿态卖乖。
周秀才失笑。
只是他从未告诉过穆空青的是,周家祖上流民出身,向来人丁不旺。
到了他这一代,更是只剩下了他一个嫡支子弟。
他开设私塾,本意就是要挑选弟子继承衣钵。
同时也未必没有借这个弟子,将周家重新带入朝堂的意思。
无论周家在朝堂上有多少人脉,外人总归是外人。
周秀才正欲要开口,却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接着便是福伯的声音传来:“老爷,行李可要现在收拾?”
“去收拾吧。”周秀才应道。
“老师?你是要留下吗?”穆空青不明所以。
周秀才也要在这儿住下吗?现在形势不妙,周秀才住下不会被带累吗?
周秀才睨他一眼:“收拾的是你的行李。”
“这地方不能住了。”周秀才说道。
“清江都司的一位都指挥佥事与周家有旧,我出面借他一处私宅予你暂住,大皇子的人也不敢在都指挥佥事的私宅动手。”
都指挥佥事乃是正三品武职。
虽说现下久无战事以致朝中重文轻武之风再起,但到底是正三品大员。
强闯正三品大员的私宅,这事儿可比一届平民暴毙严重多了。
要是大皇子真追去都指挥佥事私宅shā • rén,这同谋反也没两样了。
穆空青叹气。
又要搬家。
考个府试,过得如同逃难一般。
青天白日里,一行人就这么大咧咧地带着行李,搬进了清江府城东城的中心。
那大摇大摆的姿态,简直叫暗中窥视的人恨得咬碎了牙。
临行前,周秀才见穆空青似是还有些心不在焉,直接给了他脑门一下:“眼下这些纷杂,统统与你无甚干系。清江知府会在府试之后宴请得中前十的学子。你若要伸冤,也只有在那时才有可能,也最安全。”
尤其现下钦差就在清江府,府试之后知府宴请学子,虽远远及不上鹿鸣宴,但也算是一桩佳事,总能得人一二关注。不然以当前的形势来看,清江知府若是个敏锐人,遇到他私下递拜帖说要伸冤,清江知府未必会愿意趟这浑水。
穆空青抱着周秀才来带他逃难、不,是搬家,还不忘捎上的策论题,认认真真应下了这句话。
周秀才说得没错。
清水镇内的那些事,自有他们去处置。
而穆空青的目标从未变过。
一是读书科举,改换门庭。
二是扳倒李家,为穆梅花复仇。
至于李家倒了之后的事,他现在发愁也没用。
以他一介平头百姓的身份,再多谋算也抵不过人家一力降十会。
有空去琢磨那些,不如好好读书。
现成的康庄大道摆在面前,但凡他有如晏殊、杨廷和这等人杰的本事,现在哪儿还用得着为了保命四处搬家。
无怪乎有人为科举痴狂疯癫。
当世平民若要自己的性命不比草芥,可不就只有科举一条路可走。
穆空青搬了家,当真再没有碰到过什么“半夜进贼”的荒唐事。
经此一遭,穆空青才深刻体会到,自己现下就是只微末小虾。
想什么天下大势,什么朝堂百官,什么利国利民福泽后世,都是空谈。
写策论就老老实实地写。
让治永兴一年的水患,就老老实实治永兴一年的水患。
让镇永兴五年的蝗灾,就老老实实镇永兴五年的蝗灾。
最后姿态谦逊一点,自夸一句“如此方为长久之道”也就罢了,别瞎升华什么“千秋万代长治久安”。
真叫你一个尚未入仕的小孩长治久安了,岂不是指着朝堂上诸位大人的鼻子叫嚷“衮衮诸公”?
升斗小民穆空青认清了自己的位置,终于不再试图写出治世良策,也好容易在赶在府试前,于策论一道上,得了自己老师一句“尚可”。
眼看着府试将近,穆空青进步飞速,时不时还借着佥事家的演武场,跟着周勤周武活动两下,心情也是一日好过一日。
却不知有些地方已经闹翻了天。
先是清溪县辖区内忽然陆续有店铺关门,主家不是去寻亲了,便是家人重病了。
再是清水镇里遭了一伙飞贼的惦记,已经有不少人家夜里听到动静,说是有人在翻箱倒柜。
最后也不知怎么了,城外竟连着几天都能发现尸首,还都是些尸骨不全又衣衫褴褛的。
有人猜,怕不是有别地遭灾了,又有一波流民逃到了清水镇附近。
流民的传言散到了底下的村落,穆家村立刻组织起了村中青壮巡视,又在村外重新架起了篱笆墙。
此时恰逢清溪县县丞夫人重病,县丞便直接将女医馆中的医婆请到了家中。
爱妻心切的县丞大人为留住爱妻性命,执意将人留在府中暂住,是以女医馆需得关闭一阵。
这般纷乱一直都未停歇,却也没有再波及至穆空青。
穆空青就在府内窝着不动,直到府试那天,才在周勤三人的看护下,前往府试考场。
府试不同于县试。
卯时一刻考场开门,入场先是龙门前一道初查,除考引外任何外物不得入。
初查过后,有提灯小童将考生分别带入考场,考场门前再复搜身。
过了这二道搜,才能进入考场,跟着考引寻到自己的号房,各县县试前十者坐“提堂号”。
府试共考三场,一场帖经,一场杂文,一场策论。
前两场只考一天,考完即可出贡院,只有最后一场策论需在考场内过夜,被褥等物也皆由考场提供。
三场过后统一发案,取中者得童生功名,可参考院试。穆空青原以为,有了先前县试打底,自己应当也能估量到府试参考人数之众了。
可没想到,那黑夜里一条灯火长龙,还是让穆空青目瞪口呆。
清江府下辖六洲二十二县,按每场县试只录五十人来算,府试参考者也有过千人。
可每场府试取中者却不过一百人。
提堂号都取不满。
大浪淘沙,不外乎如此。
原先县试时,他还曾担心府试时又叫人缠上,还特意与人提出赌约。
现在看来,能在考场外遇上,那才是奇事一桩。
四月里已经带了几分暖意,不至于如先前一般,搜个身便被冻得浑身僵直。
提堂号在考场正中,穆空青作为县案首,位置自然也是提堂号中最靠前的地方。
这坐提堂号,有好处自然也有坏处。
好处便是考场内提供的笔墨食水,皆是先送这里。
这考场中提供的东西,是好是坏都得凭上几分运气。
坐在提堂号,诸位考官的眼皮子底下,便是小吏也不敢取来不得用的东西。
若是在那边边角角里,拿到了一支不得用的笔,想要更换还须得有不少门道。
至于坏处,自然就是上头坐着一排考官,皆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你瞧了。
这坏处对于穆空青来说,倒也算不得什么。
他前世考试时,别说考官盯着瞧了,就是走到你边上站着看的都不少。
现下人家只是坐在前头,又不会在你身边盯着,能碍得着什么。
不过穆空青不在意,却不代表旁人不在意。
例如穆空青眼熟的那位锦衣学子,现下整个人面部紧绷,已经肉眼可见地开始紧张了。
坐在堂上的考官也少见如穆空青这般年纪,便能坐在提堂号前头的学子。
堂上居左位的,乃是这清江府的提督学政,见穆空青落座后淡定自若的模样,不禁同身旁的属官提了一句:“坐案首位的那个青衫学子叫什么?这些日子似乎未曾听过清江府内有少年人传出文名。”
当然,那个十二岁的吊车尾童生不算。
十二岁的童生放在清江府瞧着还成,可在文风鼎盛之地却并不少见。
若是这也能被吹成天才,说出去都叫人笑话清江府无人。
边上那属官略思索了一阵,方才道:“听闻清溪县本次的案首是个八岁的小童,名唤穆空青,想来便是这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