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空青回到穆家村时,正值日头西落,家家户户飘着炊烟。
眼下是农忙时节,这会儿多数人还在田里。
有那晚上要预备守田的,家中媳妇孩子正带着馒头饼子送去,也有做完了活计正朝家走的,路上瞧见几匹高头大马向村里来,停了步子想看看热闹的。
穆空青在村口就下了马。
照理说,村里出了个府案首,于当地的父母官来说也是一政绩,总该派人来村里知会一声。
谁料穆空青这个府案首,于清溪县令而言别说政绩了,催命符还差不离。
自打知晓穆空青当真顺顺利利考完了府试,甚至还拿下案首之后,清溪县令是觉都快睡不着了,更别提什么报喜不报喜。
若是能选,他怕是梦里都想着能给老穆家报丧呢。
是以府试放榜都过去这么些日子了,整个穆家村就没有一个人知道穆空青拿了府案首。
甚至若非孙氏与穆老二回村,村里人都未必知道穆空青去考府试了。
这会儿有村人见回来的是穆空青,有那与他相熟的长辈便同他寒暄了两句。
“空青娃可是去考试了?”问话的是杏仁婶,村里出了名的包打听。
旁人瞧穆空青身边还跟着三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可能在搭话时还会有些迟疑,可杏仁婶向来不拘这个。
不仅不因周勤三人拘束,反倒还更好奇了点儿。
穆空青点点头应道:“是去考试了。这会儿考完了,回村里瞧瞧我爹娘和爷奶。”
杏仁婶手上还挎着个篮子,一看便是要去地里给人送饭的,穆空青本以为她寒暄两句就要走,谁知杏仁婶却似是起了谈兴一般,又不依不饶地开始追问。
“空青娃考得咋样了?我听人说了,这府城的考试可难着呢!若是没考上,来年还得再跑一回。”杏仁婶是个说起话来就带笑的人,见谁都亲亲热热。
穆空青都已经到了家门口,却被人堵在半道上,堵人的还是不乐见的人,心情自然谈不上好,只淡淡地回了句:“是挺难的。”
说完便要离开。
杏仁婶却是一把拉住了穆空青的手,像是普通长辈话家常一般絮道:“空青娃呀,婶子晓得你考试辛苦,先头那事儿是我家大力耐不住,可我家大力这都往北边儿去了,你咋还跟婶子置气呢?那北边儿可苦着呢……”
穆空青本不欲搭理她,却没想这人竟在大庭广众下直接把脸皮撕开了踩。
什么叫穆大力耐不住?
他大姐统共也没跟穆大力说过几句话,就被他一封信逼得连家都不敢回,怎么到了杏仁婶嘴里,就成了他大姐有意勾搭穆大力了似的?
穆空青叫她几句话说得火气蹭蹭往外冒。
瞧杏仁婶这态度,先头穆老头能那么利索地答应去镇上过年,只怕也少不了杏仁婶的功劳。
“杏仁婶说话可仔细些的好。我大姐在村子里过了这么些年,统共也同穆大力说过几句话,私下里更是一面都没见过。”穆空青的目光扫过周围看热闹的村民,刻意扬了声音。
“这也就是在村里,我家念着大伙儿都是同族,又是多年邻里,这才算了。若是放在城里,早就报官叫那登徒子下大狱了。”
甭管穆四丫在里头搅风搅雨闹了多少事,若不是穆大力写的那封信,穆四丫心里头的盘算就是多成蜘蛛丝,她也盘不出那张网。
穆大力不知道同族不可通婚,不知道私相授受不妥?
人家知道,但不在乎。
不仅不在乎,说不准还因着这种禁忌感而自我陶醉,觉得自个儿深情呢。
不然那封信是怎么来的?
在这种桃色事件里,受害的永远只有女方。
现在罪魁祸首他娘,居然还真敢到他面前来搬弄是非。
穆空青半点面子也不想给她留。
若不是考虑到老穆家还要在村里过下去,穆空青说话还能更不客气点儿。
穆空青望着她道,淡淡道:“让开。”
杏仁婶被他那句“下大狱”给吓住了。
又见穆空青那冷冷淡淡的眼神,以及周身那与村里人全然不同的气势,杏仁婶到底还是有了点儿惧意。
可她想想自个儿那小小年纪便要跟着他娘舅走南闯北的小儿子,心里头的不满还是压不住。
刚想再说些什么,就见穆空青身边那三个一瞧就不好惹的壮汉,直接牵着马开了道。
杏仁婶被挤到一边,恨恨地说了句:“什么下大狱,也不知道是不是自个儿没考上,回来拿咱们撒气来了。”
有那好事的妇人啐她:“得了吧,你家大力霍霍人家姑娘,不得招小舅子白眼?”
杏仁婶呸了一句:“什么小舅子!你瞧那丫头今儿回来打扮的那样,她就是不姓穆也别想进我家大门。”
有人瞧不惯她俩拿姑娘的名声玩笑,刺了人一句:“人穆老头家眼瞅着发达,不姓穆也瞧不上你。”
杏仁婶登时怒了,扯着大嗓门儿叫嚷道:“他穆老头家咋啦!他家不就穆空青一个独苗苗!还是个不争气的!花了那老多银子送人去考试,还不是没考上便灰溜溜回来了!”
叫她这么一叫嚷,穆空青没考上的消息算是在村里传开了。
那头穆空青却是没想那么多。
他刚一进门,就见孙氏端着木盆出来倒水。
孙氏乍一见儿子出现在家门口,还当自己做梦呢,呆了半晌都没能反应过来。
直到穆老太等不见人回来,在屋里头骂人了,孙氏才回过神来。
“咱家空青回来了!”孙氏把手上的木盆一放,三步并做两步,一把将儿子揽进了怀里,
算算日子,她都有好几个月没能同儿子好好说说话了。
孙氏个头不高,如今她想要蹲下身,再将如穆空青小时候那般抱进怀里,已是不可能的了。
“长大了,也瘦了。离了娘这么些日子,娘都快认不出你了。”孙氏说着话,就要掉下泪来。
穆空青哭笑不得:“娘,我上个月才去的府城。”
这都还不到一个月,怎么连认不出他这种话都冒出来了。
孙氏却不管这些。
虽然她平日里也很少同儿子说什么贴心话,但是这自个儿不说和想说却没得说,那也是不一样的。
连着穆空青在周府上住的那些日子,孙氏都觉着自己得有小半年没同儿子说过话了。
没等孙氏说什么,屋里听见声儿的人就全都出来了。
“奶的乖孙哎!”穆老太见了穆空青,那是比孙氏都激动的。
毕竟先头孙氏好歹在镇上,若是除开年节那阵,穆老太才是真的许久没见过穆空青的人。
“你怎的吃了那些苦!瘦成这模样了!”
这二位一口一个瘦了,穆空青真是百口莫辩。
穆老太年岁大了,身形已经带了些许佝偻。
这么一段时日不见,瞧着穆空青竟同她差不多高了。
这带着哭腔的声儿一出,叫穆空青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才好。
穆空青费了好大一番力气,又是逗趣又是卖乖,好容易才叫这两位露了个笑脸。
孙氏的兴奋劲儿过了,这才注意到外边还站着三个大男人,个中也就周勤还算眼熟,旁的两人都不认得。
一想到自个儿方才在三个外人跟前抱着儿子说的那些酸话,孙氏就臊得慌。穆老太拉着孙子不肯撒手,孙氏只好硬着头皮打断祖孙两个,问道:“空青啊,这三位是……”
周勤三人从方才起就站在门外边。
因着手上还牵着马,所以离得大门不算近,加上又刻意避了避,实在是不招眼。
穆空青也才想起来,门外周勤三人还等着呢。
穆空青忙把人带进来,给穆老太和孙氏两人介绍了一番。
得知这三人都是得了周秀才嘱咐,特意护着儿子考试的,两人自然是客气又热情。
眼下其他人都在地里,家中只有孙氏和穆老太,穆空青只好先将这人劝回去,自己带着周勤三人去栓马。
老穆家没有马厩,却养了头驴子。
后头手上更富余些了,还牵了头牛回家。
为此,还特意辟了个草棚。
虽然家里就养了那两个,但好在乡下地方多,草棚搭得也不小,三匹马再牵进去,也算勉强挤得下。
穆空青看着满满当当的草棚笑道:“今晚咱怕是要同这群马一样,挨挨挤挤地睡了。”
老穆家先头人口多的时候没银子,也起不来新屋子,所以统共只有五间屋,大房二房各两间,穆老头和穆老太住一间。
现下手头有银子了,可家里人也少了,更犯不上花银子重起新屋子。
所以说,周勤这三人一来,也就只能同穆空青一块儿挤一挤了。
好在当初起这院子的时候,是寻思将来男娃住一块儿,女娃住一块儿,于是都给盘上了炕。可却没料到,这男娃就只有穆空青一个。
所以穆空青虽是一个人住,可他的屋里也有张大炕,挤一挤四个人也能睡下。
眼下不算完全安全了,所以周勤三人也不推辞,只调笑道:“那小少爷晚上还是靠边上些,免得叫我们挤着。”
村里人家很少有多余铺盖的,所以周勤也没提地铺这档子事儿。
栓好了马,恰好下地干活儿的人也都回来了。
叫穆空青意外的是,穆白芷居然也在穆家村。
现在的穆白芷身上,已经几乎看不见曾经穆大丫的影子了。
她穿着细布裙衫,发间簪一支素白银簪。
许是因着要回村的缘故,原本已经自梳的穆白芷将发髻散了,乌发如瀑般淌在身后,衬得肌肤莹润,泛着健康的红晕。
连周身的那股温和气,也皆都变成了沉静,像一朵冬夜里独自绽放的花。
穆空青见了自己大姐,便明了为何杏仁婶着意要堵着他,给他找那些不痛快了。
穆白芷这些日子跟着医婆行医,早不知见过多少人了,现下见了三个陌生的大男人也不胆怯,倒是这三人纷纷垂眸敛目,不敢看她。
待穆空青同家里人讲明周勤三人的身份后,穆白芷还大大方方地朝人行了个礼,叫这三人连道不敢。
因着几人回来得匆忙,也没给家里带个消息,因此也谈不上提前准备什么饭菜。
孙氏只得抓紧着多做了些饼子,又将梁上的腊肉切了,勉强凑出一桌像样的菜来。
饭桌上穆老头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问。
待到用完晚饭,周勤三人见状也知机地说是先回房里收拾一番,穆老头方才试探着开口,问了穆空青的成绩。
穆空青不明白穆老头为何这般小心翼翼,坦言道:“府试也得了案首,还同钦差大人述了冤情。我今日回来时路过清水镇,听闻李家的人已经下狱了,连铺子都封了。”
“什么?”穆老头睁大了双眼:“案首?”
穆老头念过书,对科考之事知道的也多一些,自然明白两夺案首是多不容易的事儿。
孙氏才不管案首不案首,她只晓得儿子考中了,便喜得一拍巴掌:“我就知道我儿子能耐。”
这动静大了些,孙氏叫穆老头一瞧,面上又露出了讪笑。
穆老二此刻也是按捺不住地激动:“我就知晓,村里传的都是些丧气话。咱家空青打小就聪明,咋可能考不中。”
穆空青闻言却皱起了眉:“村里传的?”
白日里跟着一块儿下地的大伯娘赵氏道:“可不是,那群嚼舌头的,话说得可难听了。都说你考不中,白花钱,回来还拿村里人撒气呢。”
就为这事儿,赵氏也受了一番挤兑,大把人问她这生不出儿子,结果叫银子都被侄子花了去,以后家里日子可咋过。
赵氏当时嘴上同人叫嚷得凶,可心里头要说不在意,那铁定是不可能的。
听了这档子话,穆空青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八成就是杏仁婶被他刺了,所以才在村里头乱传话,试图撒撒气。
穆空青也不气,只是笑道:“周礼八刑,造言居一,依据大炎律令,造谣者可是要杖二十,罚银三两的。”
这年头的平头百姓,哪儿敢扯上什么官司。
甭管能不能听懂,只要知道那些个长舌妇再叨叨可要挨板子,赵氏心里就舒坦了。
穆老太瞧她那大儿媳的架势,恨不能立刻去同人再唠上个百来回合的,立时拽了她一下:“就你能咧咧!”
穆老头那儿话还没说完,有她插嘴的地方?
赵氏这些年生不出儿子,先前大丫头还出了那档子事儿,她在村里也不知受了人多少挤兑。
现下好容易能找个出气的法子了,自然高兴得忘乎所以。
穆老头等人说完了,才又开口道:“你说李家下了大狱,这又是个什么说法?”
穆老头虽一心想要孙子科考,替他姑姑讨个公道,可在他心里,能考中秀才就已经是顶能耐的人物了。
他活了这么久,自然也知道秀才也有穷秀才,不是每个秀才都能有大能耐的。
因此,若是穆空青出息,能叫李家给他枉死的女儿赔个不是,他心头的那股子气,自然也就消了。
他连让李家的那些少爷老爷们给他女儿赔命的念头,都只敢在心里头自个儿念一念,更别提叫整个李家都下大牢了。
穆老二倒是同穆老头说过秦家的事儿,但两个商户抢生意罢了,说李家倒了都比现在可信。
这事儿已经落幕,眼瞧着大皇子是准备弃车保帅,直接将李家同清溪县令推出去顶罪了,穆空青也就不准备把个中的弯弯绕绕告诉家里。
这种事还是越少人知晓越安全,何况横竖都过去了,没得叫家里人凭白忧心。
于是穆空青只道:“当日我诉说冤情时,恰逢钦差大人在场,便令提刑按察使司严查。”
众人虽不知提刑按察使司为何,但也都点点头,并未插话。
穆空青轻描淡写:“或许正是因着李家为富不仁,叫提刑按察使司查出了些旁的东西,这才一家子都下了大牢吧。”
穆老大也是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杯碗盏都跳了跳,面上尽是喜色:“当初梅花没了,我就知道这李家一家子都没个好东西!如今落得这个下场,当真是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