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玥给宁绮岚准备的屋子正在她居所旁边,离得近也方便照顾,倘若这位小殿下有何需求或是意见,自可来与她诉说。
这屋子里的摆设,是她根据时下女子的喜好所布置的,在窗边放了些亮色的花草点缀,但总体看上去仍旧要偏素雅些。
“小殿下且先住着,如有不喜便与我说就是。”
顾玥扫视了一周,确认里头被打扫干净整洁后才收回目光,微侧头对身后安静站着的姑娘嘱咐道:“过会儿我会派两个婢子过来服侍,若小殿下喜静,就让她们守在外边待命。日后小殿下遇到困扰之事,而我又恰好不在府中,可以先吩咐她们去处理。”
女人拢着袖子,言语轻缓温和,纵然眉宇间总含着薄薄的淡漠冷清之色,也并无传言中的半分凶狠,反倒因这身病意隐隐显出些许脆弱恬静,颇为出尘。
宁绮岚有些愣怔地站在她的身后,自是将这间用心布置过的屋子收入眼底。顾玥好似是照着寻常人家的闺房来装饰的,连窗边半卷起的青色纱帘都是崭新,兼之有花草点缀,空中弥漫着一股浅淡而清新的香味。
令她觉得好笑的是,就这样一间由摄政王准备的房,竟也比她之前在宫中住过的寝殿瞧着舒适许多。
皇女下意识地将目光移至面前的女人身上,暗自打量,再三确认,却依旧无法从顾玥的身上找到半点与顾清如相似的地方。
究竟是她的记忆出了错,还是……这一世已与之前的轮回不再相同?
宁绮岚眉梢微蹙,凤眸中滑过几许晦暗。
“小殿下是否有何不满之处?”
顾玥侧身时瞥见姑娘轻皱起的眉头,眸色稍顿,轻声询问了一句。
而这孩子仿若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睁大眸子、从自己的世界中清醒过来,瞳孔中骤然湿漉,脸颊上不知觉地染上红晕,搁在身前的指尖几乎都快搅在了一起,有些羞怯地抬起眼睛看向她,呐呐请求道:
“……玥姨……无需唤我小殿下……可、可以唤我阿岚……”
她像是在不假思索地吐露心声,但说着说着的又陡然回过了神,连着耳根也一齐通红了,声音愈发地小,轻飘飘地无力地散在空气之中。
宁绮岚低下了头,跟个做错事儿的孩子一样,乖乖地等着挨训。
顾玥淡淡看着她,摇了摇头:“礼不可废、身份不可逾越。”
此话一出,面前的幼犬连着头顶上无形的耳朵也恹恹垂了下去,强忍着失落,依然乖顺地点了点脑袋,抿着唇瓣不吭声了。
这哪里有皇女的样子?
女人忍不住地蹙眉,目光瞬间凌厉起来,一改方才的温和,认真而严肃地告诫这个孩子:
“小殿下,请抬起头来。”
胸中瘙痒之意骤升,顾玥抬袖掩了掩唇,侧头低低咳了下,将喉中的不适隐忍住了。
宁绮岚一愣,抬着眸子看她,却见这人正放下指尖,眼尾处因咳嗽而生出几分艳色,神情凌厉地看着自己。
“你母亲既将你托付给我,我又承诺会好生教导你,便厚着脸皮暂且当自己算是你的半个先生。”
“小殿下,今日我教你的,就是把头抬起来做事。”
“你是皇女,是陛下的孩子,这天底下除了陛下,便没有人比你更尊贵了。日后待你再长大些,你也会被封王、会入朝担任职务,届时必将遇见各色各样的人。”
“倘若你总是这样低着头、不敢看人,唯唯诺诺,该如何服众?”
顾玥声音中泛着冷意,定定地注视着眼前的姑娘,直言不讳:“陛下常年征战,因此疏漏了对后宫中的约束,我现在也不知道妃嫔们是如何教养你的。但这里是摄政王府,没有人敢对皇女放肆,所以小殿下大可放下在宫中养成的习性,好生学着去做一个优秀的能够让陛下宽慰的孩儿。”
她看着眼前这个眸子不知不觉红了些的天命之女,瞧着宁绮岚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茫然和无措,稍稍缓了语气,轻叹着安抚道:
“小殿下,不必怕,日后行事时大胆地抬起头。没有人会责怪一个勇敢无畏的皇女,但人们总会轻视一个胆怯而不敢言的懦夫。”
“记住了吗?”
顾玥最后问着宁绮岚。
记住了吗?
宁绮岚怔怔地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盯着与记忆中完全不同的摄政王,望见了她终于舒展开来的眉心,也发现了她这双极好看的杏眸中微不可觉地闪过的柔和之色。
心下一直翻涌着刻在魂魄深处的怨恨和戾气兀然一僵,继而在此刻慢慢停滞了些许。
女帝何止是忙于征战而疏漏了她呢?
怕是完全不在乎她这个仅由贵人诞下的毫无母族背景的子嗣,只想着自己年岁尚轻,日后还能多生几个,再从中挑选有才能的孩子继承皇位。
宁绮岚在心中轻嗤自嘲。
若不是女帝此次亲征时出了意外,那把椅子也绝不会落在她的手中。
因为无视和轻蔑,所以宁绮岚自小到大所学到的东西都只是女帝派去的几个才学一般的老古板所教的礼义廉耻。她一个生母早逝且没势力的长公主,实在是太多人的眼中钉,宫人们看人下菜,表面上过得去,但背地里却不会对她有多恭敬,便养成了她这副懦弱的保护色。
这一次宁绮岚被托付给摄政王,宫里那个本教养着她的妃子甚至暗地将她身边的两个贴身宫女找借口扣押了下来,只派来了几个不知身份的侍从跟着。
而那些侍从在进入摄政王府时也被府中管家拦下了。
宁绮岚本以为这是一个得由她孤身作战的龙潭虎穴,却不想竟从摄政王的口中听见了这样一番话。
实在是……荒谬又可笑。
摄政王没有愧对女帝的托付。
顾玥虽在生活中对这位皇女多有容忍和照顾,但涉及到文武课程时,却分外严厉,丝毫不将宁绮岚的身份放在眼里。白日中她将宁绮岚带到书房上课,上完半天课后就自行去处理朝中事务而让姑娘自己巩固复习,一日所学知识都会在晚上检查,若有超额的错误,宁绮岚便会被毫不客气地打手心和罚抄。
而下午则是宁绮岚学武的时间,顾玥专门给她找了一位先生,骑马射箭是必修课,剑法和兵法也不能落下。倘有偷奸耍滑的行为,那么宁绮岚的晚饭也就不必吃了,直接在外面蹲马步蹲到她下次不会再犯为止。
这样严厉乃至于苛刻的方式,必会让许多人心存怨念,但宁绮岚都一丝不苟地咬牙撑了下来。她就像个干涸良久而突然接触到水的海绵,拼命地从顾玥手中汲取曾经梦寐以求的知识与力量,在收获的疲倦中得到充实和满足。
顾玥观察了宁绮岚几日,随后便稍微放心了些。
可就在她以为这孩子会一直这样严格地要求自己时,宁绮岚却于一日之内连犯了两个戒,先是在顾玥授课时神色有些游离,继而又在下午的武课先生眼皮子底下发愣,被抓了个正着。
“你今日这是怎么了?”
顾玥才从朝上归来,她如今代理朝政,每日要忙的事务也极多,那任性的只知道亲征的女帝奔在前线,令所有人的心都紧紧吊着。
本就将近要焦头烂额了,偏生回府后还被教课的先生告了宁绮岚的状。
女人有些疲惫地抚了抚额,半阖眸坐在铺着软毯的座椅上,皱眉发问。
她掀开眼皮扫视了两眼面前站着的姑娘,看出了宁绮岚脸色正有些异常地发白,连着本红润的唇瓣也褪去了点血色。
“是身子不舒服吗?”
这孩子闷着头半天不说话,顾玥以指尖轻轻敲了敲案面,颇有耐心地再次问了一句。
宁绮岚脑子里有些混沌,隐约将女人的话听进去了,但仅是呆呆地摇了摇头,不知想要表达什么。
顾玥再三问过后见她还是不开口,心中也有些不悦起来。
摄政王要做的事情很多,没有空跟一个孩子纠缠,既然宁绮岚什么都不愿说,那她也微沉下脸色、抬手令宁绮岚在她院子里罚蹲马步,一直蹲到晚膳时间过去、开始进行检查为之。
姑娘的脸色愈加白了些,仍旧抿着唇不发声,安安静静地出去受罚。
顾玥坐在书房之中,沉默片刻后起身去将窗户打开了些,这样从她的角度便能够看见那个素来听话的孩子,以防有什么意外。
屋内的侍仆都被她斥到了院子外围,避开这位皇女的狼狈。
一切皆算是定好了,顾玥低头提起笔也开始批阅今日送来的奏折文书。
案边的烛台上摇曳着灯火,暖黄色的光芒映在她的脸颊上,将她眉间几分不散的冷厉与矜傲皆遮掩去,把她衬出了些许恬淡柔和。
灯下看美人,愈看愈美。
屋外不远处正在受罚的姑娘微垂着眼帘,余光却能够瞥见女人被烛光照亮的半张脸,小腹处坠胀刺痛的感觉已经折磨了她一整天,这会儿就连意识也逐渐开始模糊。应是脑子不太清醒,才会这样偷偷摸摸地看这个将自己几世都逼死在大火中的仇人。
宁绮岚默然低了眉,眸中色彩浑浊,明明暗暗,闪烁不休。
……可那是顾清如,这个严苛教导她的摄政王名为顾玥……或许是……不一样的。
姑娘腹中翻滚着疼,连带着思绪无数的脑子也隐隐作痛起来。
她身形轻晃,眸中光亮彻底黯淡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