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螭疾向天庭,未到之前,心中已然打定主意,倘若遇到拦截,那先要不顾一切将纠察灵官捉到。
他知道纠察灵官能观过去之事,自然可以照见先前上官松霞到底出了何事。
当看到南天门在望,他已经做足动手的准备,而天门旁,守门的天兵见下界有身影逼近,也正戒备,但在看到是云螭的时候,他们突然迟疑起来,彼此对视一眼,却并没有着急扑上来。
云螭大为意外,但趁着他们犹豫的功夫,风一般闪身掠了进内。
两名天兵一惊,云螭却已经去的远了。
他一路往纠察灵官府而去,路上也撞见了两三神仙,他们也一概地面露惊愕之色,但除此之外,却都并无动作,有的交头接耳,有的驻足惊看。
云螭很是莫名,畅通无阻地冲到灵官府外,却给守门的天兵拦住:“站住,灵官府岂可冲撞!”
“我要见赵灵官。”云螭站住,“速去报知。”
见天兵们犹豫不定,云螭扬眉道:“我是好言讲理,才跟你们说话,若不通传,就别怪我硬闯了。”
天兵正在踌躇,却听到天官府中,是纠察灵官的声音道:“云螭!你不是已经逃往下界么,为何这么快便去而复返。”说到最后一句,已然现身于门内。
云螭见赵灵官露面,便道:“我有一件急事,想请灵官帮忙!”
纠察灵官示意天兵后退,自己上前一步,他把云螭通身打量了一遍,道:“莫非,是为了上官松霞之事?”
云螭见他主动问起,便明白他必然知道一二:“不错!我如今找不到……她了,灵官可知晓她在何处,发生何事,若蒙告知,不胜感激!”
他这还是头一次如此彬彬有礼。
纠察灵官哼了声:“你逞凶毁杀天裔,私逃下界,现在却又要我帮你,真真胆大无理之极,不必妄想!”
云螭本就心急如焚,因有求于人,才好言好语,虽然灵官的反应在情理之中,他却如何能受得了。
正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动起手来,纠察灵官却又道:“你可知这次若不是紫府真人的颜面,你早就……哼,真人算到你必然会回来,他在回二十三重天的时候曾交代过,你若回转,便叫去二十三重天寻他,自有话说。”
云螭满心都是上官松霞的下落,竟没参悟出别的来,只道:“你只要告诉我我师父如今何在,再说别的。”
纠察灵官皱起眉头,终于道:“你去就是了!只管在此纠缠什么?”
云螭一怔,这才悟出些意思,他深看了纠察灵官一眼:“既然这样,我便先去,若是那里不得,免不了回来叨扰。”
话音刚落,已然纵身向着二十三重天飞身前去。
直到云螭身形消失,纠察灵官才感叹道:“得亏真人想的周到,不然这次竟不知如何收场。”
身后的灵官府神将们闻言,便壮胆问道:“明明这云螭毁杀了少帝君,为何天帝竟并没调天兵围杀?如今更是放任他在天庭如入无人之境。”
就连神官们也看了出来,只凭紫府真人的颜面,是万万不能够息事宁人的。
纠察灵官道:“这些就不必操心了。何况对你我而言,宁肯天庭无事。”
几名神官面面相觑,却也都点了点头。
有些话他们不能说出口,但心里清楚:少帝君外和而内厉,做了多少天怒人怨之事,可因是天帝之裔,竟无人敢劝谏,没想到恶人自有恶人磨,少帝君竟毁于云螭之手,可算来也是一应一报,没了少君,天庭都仿佛安泰许多。
且不提天庭众神所感,只说云螭纵身往二十三重天而去,这条路他原本是极熟稔的,可是过了绝仙台,断了仙格又丢了一魄,许多旧日记忆自然随之模糊不清了。
可是此时重又归来,他张目四顾,一股熟悉之意蓦然涌上心头,他本来风驰电掣行的极快,此刻不觉放慢。
到了二十三重天,却见又跟天庭不同,仙山洞府格外幽静,云螭怔怔打量,突然听见童稚之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云螭一个激灵,定睛看去,却见在他前方不远,赫然站着一个小仙童,正眼巴巴地看着他。
这小仙童眉清目秀,刹那间,云螭却仿佛看到了另一道影子,不由脱口道:“小呆子!”
小仙童愣了愣,然后说道:“你怎么骂人?你是不是云螭?我是奉了真人的旨意过来请你的。你再出言不逊,我可不管了。”
云螭定神,抬手揉了揉额角,茫然点头。
那小仙童瞅了他一眼:“跟我来。”
转身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悄悄打量他:“听说你在帝君天庭惹了祸?你真是好大的颜面,按照下界说法,真人闭关五百年,却硬是为了你提早出关,紫英姑姑都为了你东奔西走,忙的不可开交。”
云螭竟无言以对。只管望着小仙童的背影,越看越是恍惚。
走不多久,前方两座玉石狮子蹲着,足有一人多高,云螭望着那玉狮子,突然又看到两道身影站在底下。
红衣黑发的少年手叉着腰,一手捶在狮子脸上,正低头望着身前的一个小仙童:“不骗你,下界好玩儿极了,我都不想回来了。”
那小仙童仰着头听着,却不做声。
少年俯身凑近了些:“你不信?我带你下去看看就知道了。”
小仙童赶紧后退:“不去,真人会责罚。”
少年笑起来:“你这小呆子,我教你好呢。你若愿意,我偷偷带你下去,真人要罚,我替你顶着。”
小仙童认真地摇了摇头:“我不犯错,就不会受罚。”她眨了眨眼:“你也不要犯错。”
“怎么了?怕我被真人罚打?”
小仙童的眼睛眨了眨,一本正经地点头。
少年哈哈大笑,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小呆子原来是关心我呀。”
仙气缭绕,紫府仙宫。
紫府真人在上,紫英真人却不见踪影。
云螭已经行了礼,见紫府真人不言语,他忍不住道:“真人,我……”
“闭嘴。”紫府真人开了口,“你是为找上官松霞的下落,我知道。”
云螭往前一步,有些紧张地:“她在哪儿?”
紫府真人望着云螭的神情,淡淡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云螭猛然一震,脸上透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
紫府真人道:“你这样无头苍蝇般,天上地下的找寻,不过是想找一个跟你所料完全不同的答案。”
云螭叫道:“我不是!我……”
紫府真人起身,向着旁边殿中走去,云螭呆了会儿,也急忙跟上。紫府真人穿过内殿,沿着廊下又走了片刻,便站住脚。
云螭本正在打量周遭,目光所至,却见前方雾气横亘处,有一扇小门,他竟不等紫府真人如何,便走上前去。
刚一抬手,还没怎么推,那扇门就已经开了。
云螭急忙走了进去,如同走了千百次似的熟稔。
小院中,一棵孤零零的小松树立在门口,云螭从旁走过,将卧房的门推开。
这是个不大的斗室,只有一张玉床,旁边靠墙的小桌几上有个松鹤献寿的花瓶,里面摆着一枝已经干枯了的腊梅。
云螭走到床边,如同久别重逢似的,他伸手拍了拍,最后竟然缓缓地坐下了。
他坐在床边,心中似悲似喜,打量了片刻,他横身躺下。
脑后的玉枕硬硬的,不很舒服。
云螭却突然嗅到那无比熟悉的淡淡的降真香的气味,他闭上眼睛,耳畔似乎听到有个声音道:“你怎么又私自跑到我的房间里?”
他转头,却仿佛有个身影走进来,她不大高兴:“你再这样,我就要告诉真人了。”
云螭笑嘻嘻道:“你说去啊,让真人拿鞭子打我。”
“我、我……”她努了努小嘴:“我警告你这一次,下次必然告诉。”
说着跑到墙边,假装打量那枝腊梅去了。
云螭再次哈哈大笑:她毕竟不肯让自己受罚。
眼中却极为酸涩,有什么遮蔽了他的视线,云螭揉了揉眼睛再看去,却见枕边是一个有点眼熟的纸包。
云螭一骨碌坐起,将那纸包拿起来,打开看时,里头却还有一颗已经变了颜色的糖果。
他突然想起,这是当初他在下界游历所买,她因为被他调笑,并没有跟他要,是他偷偷地跑到房中,放在她的枕边的。
后来也没有再提起,也不知她喜不喜欢,如今……
只剩下了一颗,显然,是喜欢的。
云螭的眼睛难受,他粗鲁地抬起袖子擦了擦,把那颗糖塞入嘴里。
五百年了,这糖已然算不上好吃,云螭含着糖,在那又甜又涩的味道中,旧日的所有,如同决堤的洪水,一涌而入。
紫府真人的声音,在门边缓缓响起。
“当初你给少帝君所拿,我算到你该有此劫,并没打算插手,可是上官知道后,竟偷偷地跑出府去给你送信。”
云螭的双眼早在不知不觉中睁大,他忘了擦。
她本来是个最规矩的,不想犯错的,却总为他坏了规矩。
好像有血光在琉璃瞳内流转,云螭看到那道身影跌跌撞撞地向着自己跑来,她推开挡在跟前的星官,闪过天兵们的拦阻,只拼命地向着他奔来。
她大叫:“小九,快跑!”
云螭心旌神摇。
紫府真人道:“你逃了之后,少君大怒,便将她擒住,拆去仙骨,扔下了绝仙台。”
云螭慢慢合眸,眼中的血泪闪了闪,随着滑落下来。
在那闪烁的泪影中,他终于看清楚了那张脸,粉妆玉琢,清透无瑕,昔人今人,不过一体,那小呆子却拼命地叫嚷着:“不要回头,小九,快逃!快逃……”
那道影子,却跟先前在柳家以剑挡天雷的身影,合二为一。
紫府真人轻轻地叹息了声,道:“上官先前,是修行了九世的童子,我念她志心向道,品性忠纯,便度她升仙,收在门下,她本是清净无扰的天人体性,谁知因为你经受此劫。”
紫府真人的心情显然也极复杂:“只是令人想不到的是,纵然她失了仙格贬为凡身,在转世为人后,仍是不改初衷,一心入道,最后竟在绮霞宗重修了仙骨……”
若是没有外界搅扰,上官松霞一步登天,也不过是弹指而已,可她却因记挂绮霞宗上下,宁愿耽搁于尘世。
后来,却又遇上了云螭。
简直是她的劫数。
紫府真人道:“你的魂魄剥离,精魄养生了柳轩,柳轩毕竟为人,自有意志。上官知道你在天界遭受折辱,她为救你,便同柳轩行双修之法,以她十世的元身精气,助柳轩洗净尘凡,调和龙虎,也因而通透了昔日天界恩怨,柳轩这才能够抛下凡心,回归天上。”
云螭颤声问:“她、她呢?”
紫府真人合了合双眼:“她力竭神微,魂魄消散,已经不复于这天地之间了。”
[最新]第60章
百年之后,人世几度变幻,天界依旧太平。
而原先的妖龙云螭早已经不复存在。
这日,南天门边上,一早便聚集了若干神仙,原来今日是守天真君下界除魔,凯旋之日。
先前,因中州西南蛮边之地出现一位不世魔君,带领万千妖魔,侵扰百姓,死伤无数。
中州人皇屡次派兵前去剿灭不成,便亲自带国中修士,率兵对抗,一番厮杀,竟也不能敌。
随人皇前往的绮霞宗黄庭道长在重伤之际,发道宗敕令往天庭,天君览过,便命守天真君带天兵前去相助。
守天真君率天兵天将千余,在中州荒蛮之地跟魔君大战三天三夜,终于剿灭魔人,带兵返回。
其中二十八曜中的一位星官便对纠察灵官道:“说来也奇怪,这位守天真君,先前为妖身之时,那样不服管束,逆天狂地的,后来怎么竟然归顺天庭,且一向勤谨修持不逾矩呢,竟然还给天帝封为‘守天真君’。”
纠察灵官并未回答,另一人道:“岂不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守天真君原本就是真龙,只是……一时冲动犯了错才堕落人间,既然能够回头向善,自然善莫大焉,皆大欢喜。”
“就算如此,毁杀少帝君,本是死罪,天帝怎只打了他一百打神鞭,便就委以重任,如此信任?”
“这……”
纠察灵官在旁微微一笑,并不解释。
却听天门口的神侍道:“真君回来了!”
众人齐齐看去,却都满脸诧异,原来自云端而来的,并不是什么真君一行,而是一位骑鹤的道者。
纠察灵官即刻认出:“是敬天宗的傅先生。”
他上前一步道:“傅相今日……”把傅东肃打量了一会儿,笑道:“恭喜,恭喜!”
他身遭的几位星官神将们,却也看的清楚,傅东肃身带金光,显然已是脱去俗胎,成了飞升之人,当下也一并前来道贺。
傅东肃下了仙鹤,跟众位行了礼,温声道:“各位失陪,先要往三十三天去拜见道尊,改日再叙。”
众神相送,目观他飘然而去。
一位星官便道:“差点忘了,不过这位傅先生……按理说他不是早该飞升了么?”
“据说自从绮霞宗的上官松霞销声匿迹后,傅东肃便一直等候,故而耽搁于尘世良久。”
“啧,傅东肃倒是个痴情之人,如此重情,怪不得先前迟迟不能飞升。”
“说来,那位上官松霞,不是守天真君当初在下界的师父么?到底去了何方?为何真君也并不在意?”
“兴许真君已经成圣,过往凡间的一切自然该丢下了。对了,说起来,真君府内的那位……”
纠察灵官听到这里,忙一摆手:“罢了,各位都是神官,何必说这些琐碎之语。”
才说完,便见天际云势滚滚,渐渐地显出许多天兵天将的影子,一个个都铠甲鲜明,威势赫赫,气派峥嵘。
而正中大红的“守”字旗下,被众天将簇拥之人,身量颀长,肩宽腰细,他着一袭烈烈红衣,外罩亮闪闪的金甲,腰间佩剑。
细看,却见眉心一点朱砂灵火印,眉眼锐利,容貌清俊威严,气质高贵清冷。
纠察灵官眼中含笑:“这次可确实是真君回归了无疑。”
众神忙肃然而立,准备恭迎贺喜。
且说傅东肃骑鹤离开南天门,一路向三十三天而行。
但将在过二十三重天之时,他无意中目光转动,竟仿佛看到一道熟悉的曼妙身影。
心血来潮,傅东肃忙降落云头,向着那方挪去。
少女身着白衣,孤零零如一捧清雪,她站在岩山间的亭子内,越是靠近,那张脸便越是熟悉。
傅东肃难掩心跳,那只仙鹤却更是欢叫了声,轻盈地盘旋着降落。
东肃迈步进了亭中,却竟一时无法出声,而只是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对方。
少女却也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又看看亭子外挥动翅膀,显得极欢悦的仙鹤,问道:“你是何人?”
傅东肃屏息,然后又慢慢说道:“大雪山,敬天宗……傅东肃。”
“哦……”少女应了声,脸上却不动声色:“你是才飞升之人?”
傅东肃深吸了一口气:“不错。敢问……仙子是?”
明明不是上官松霞,但是眉眼中却又透出几分眼熟,而且这通身的气质……傅东肃竭力自控,才未曾失态。
少女的双目如星,清澈如秋水:“我并非仙子,只是紫府门下挂名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