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在雁息市殡仪馆举行了千岁的告别仪式,顾虑姜惩的心情,周密只是对他说起了这件事,并没有提到让他出席,为了转移话题,啰啰嗦嗦好几次嘱咐他好好养伤,别胡思乱想,越到后面越压抑不住哭腔,索性直接挂断了电话。
姜惩嘴上说着不去,真不去送千岁最后一程也是不忍心的,前夜一宿都没合眼,凌晨天还没亮就起了床,避开伤口冲了个澡,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满心惆怅。
他已经快不认得这个胡子拉碴,眼圈乌黑,一脸憔悴的狼狈男人是谁了。
“还是打算去吗?”江住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浴室外,见他没有太大反应便顾自走了进来,用浴巾擦着他身上的水珠,“连后事都安排好了,你是真打算去跟人拼命了吗?”
“只是做好准备,并不是以最坏的打算为目的。”
“真的舍得吗?”
姜惩的额头贴在冰冷的镜面上,长叹一声,“我不知道,但我觉得江倦,千岁,老梁……他们所有被打得措手不及的人,在闭眼之前那一刻,都会觉得不舍吧。”他尝试着翘了翘嘴角,“跟他们比起来,至少我还有机会提前设想死后的未来,去做好充足的准备,这样已经好多了不是吗?”
江住没接他的话,只是扶正他的身子,将泡沫打在他下巴上,帮他刮净了碍眼的青茬。
“那我只能说你是个好警察,却不是一个好哥哥。”
“别说得好像我真的回不来了似的,我只是提前做好准备罢了,好死不如赖活着,我要是走了,可就没人在碑前陪他们从天亮喝到天黑了。”
他包扎好伤口,穿上久违的警服,婉拒了江住的陪同,替熟睡中的芃芃掖好被角,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就出了门。
坐进车里那一刻,他忽然觉得有些落寞,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习惯了宋玉祗的照顾,在不知不觉间被那人的陪伴驱散了孤独的阴霾。
而如今阴翳散尽,照进他心扉的光却消失了。
这种感觉,就好像某种情感带着血肉被连根拔起,痛苦且空虚。
他伏在方向盘上缓了好一会才平复心情,咬着牙调整好了座椅。
“臭小子,以后少开老子的宝贝。”
在来之前,他设想了无数次要如何面对千岁及他的亲人,忏悔与安慰都太苍白,却也是他唯一能给的东西。
他来时天还没亮,鬼使神差地就去了烈士陵园,静对着一座座雕刻着熟悉名字的墓碑,一声接一声地叹气。
到最后,他只字未言,沉默到天明时才去了殡仪馆。
他站在告别厅外,看着主持人讲述着千岁的生平,立下的功勋,忽然觉着这一切离他居然是那么远,不久前能说会笑的一个人,突然间一生就被简单概括成了白纸黑字,这让他心里无尽悲哀,也怀着太多感慨。
高局沉重地宣布千岁同志被评为烈士的消息,这对逝者的亲朋而言也算是一种安慰,姜惩在门外脱帽,向烈士敬礼,心中祈祷千岁不要责怪没能鼓起勇气面对他的自己。
“千哥,一路走好。”
他逃也似的避开了人们的视线,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望着馆内人来人往。
人真是种有趣的生物,生来死去都隆重盛大,不管这一辈子有多坎坷曲折,都丝毫不能减轻离开时的痛。
他看到了为了争夺遗产而在逝者面前吵得不可开交的不孝子女,也见过了因为骨肉夭折而声声泣血的父母。
生死果然是这世上最让人难接受,也是最难跨越的无奈。
“想去看看他吗。”
他身边无声无息多了个人,都不用扭头去看都知道是谁。
“谁让你来找我的。”
“我知道你肯定会来,你一定放不下他。”
“离我远点,我想安静一会。”
“你已经静了好几天了,想不通的事就是想不通,真能心如明镜你早就成佛了。”
“我说了别烦我,你能离我远点吗?天底下这么宽敞,你怎么就非得往我身边凑和,你烦不烦啊!”
宋玉祗已经习惯了他随口咬人的样子,什么都没有多说,只是平静地问:“想见见他吗。”
姜惩方才还像只暴躁的大鹅,想着法地挑事,听了这话突然就蔫了。
“高局知道你肯定会来,也知道你不好面对他的家人,特意给你安排了几分钟的时间,不会有人打扰的,当然,你可以选择去,也可以选择不去。”
“……为什么不去。”姜惩沙哑道,“我来就是为了见他。”
宋玉祗扶着他起身,将他带到了殡仪馆后堂,这里通常不会让非工作人员进入,比起外场的人山人海显得冷清不少。
似乎是不想被这样肃穆的气氛压抑,姜惩自言自语般开了口:“我已经数不清自己来过这里多少回了,每次都是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直到现在我才敢确信,这世上每天都有很多人在死去。”
“也会有很多人降生。”
“根本是两码事……”他烦躁地揉了揉头发,“我一直以为自己离死亡很远,但事实上,这种事情从来就不曾停止过,以前是我年少无知,能力有限,阻止不了悲剧的发生,那么现在呢?”
“至少现在,你敢于直面死亡了。”
这他妈是夸人还是损人?
宋玉祗和工作人员打了招呼,推开一间入殓室的门,对他点了点头,“去吧,时间不多,我在外面等你。”
不管此前有多大怨气,至少这一刻姜惩感激他的体贴,“嗯”了一声便进了门。
千岁就躺在狭窄的棺床上,身体表面的伤口已经被缝合,看不出一丝多余的血迹,神态也很安详,若不是脂粉也遮盖不住的死灰脸色,姜惩真以为他只不过是睡着了。
他仍记得,当年江倦离开时也是这样……
“千哥,对不起,别怪我……”
他拉着千岁冰冷僵硬的手,不自觉地想用掌温去暖他的体温,猛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苦笑着摇摇头。